第五章 遭猜忌丞相萌生致仕意,掩阴谋李严暗起灭口心(第2/3页)

那一句临终叮咛在耳际越来越大,越来越响亮,仿佛世代响彻的钟磬,逐着时间的车辙,每一声都催人奋进,敲打出无数行坚韧的热泪。

忍耐,忍耐,忍耐!

先帝,我差一点便要放弃了,差一点啊……

他仰起脸,窗外黑夜正浓,昏暗天空上星光点点,满院的花树在夜风中摇曳,沙沙的声音让人感到舒缓。

黑暗中有静悄悄的风在窗下盘桓,仿佛是那流逝在悲伤记忆深处的熟悉叮咛。诸葛亮那已疲软的心膨胀着,坚挺着,被难受的委屈打击的意志正在艰难而执着地恢复。

“孔明!”门外有人很轻地叫他,他一回头,看见黄月英悄悄地走了进来。

他还没来得及说话,黄月英已走到他跟前,她望着他硬挤出来的笑容,很久的凝眸后,轻声道:“孔明,你有心事了么?”

诸葛亮一怔,俄顷,他微微一叹:“到底是瞒不住你的眼睛。”

黄月英瞅见书案上的手绢,但她没有看,只把目光随意地溜过,再次落在诸葛亮的脸上:“白日里果儿问你的那些话,你别当真,她小孩儿家的,张口乱说呢!”

诸葛亮无奈地一笑:“你什么都看出来了,是么?”

黄月英一时没有回答,她在心里无声地一叹:“我知道的,诸葛亮怎么可能闲居归隐,如果你致仕了,那还是你么?”

妻子的话打中了诸葛亮的心结,一阵的感叹让他说不出话来,良久,只能吐出几个颤颤的字:“知我者,妻也!”

黄月英半苦半愁地轻轻一笑:“夫妻二十多年,我还不了解你么?一身为公,全无私心,你一辈子就是个受累的命!”后面的语气稍稍带了埋怨,只是一刹,怨气缓缓消融了,她通情达理地说:“想做什么自去做,一家人都习惯了,果儿也不会怪你!”

诸葛亮一震,说不清到底是感动多一点,还是内疚多一点,他凝视着妻子渐霜的华发,许多年来的复杂心事翻涌着。他觉得自己欠了妻子太多,他即便可以对国家坦荡地说一声问心无愧,也永远会辜负家人。

这么相对站了很久,仿佛被夜风吹清醒了头脑,诸葛亮想起了自己应该做的事,说道:“月英,我现在要出去一趟!”

“现在?夜深了,你去哪里?”

诸葛亮肯定地说:“必须现在去,你去告诉修远一声,让他在角门备好马车,我要悄悄地出府。”

黄月英越听越疑惑,犹如陷身迷雾里,周遭皆是混浊不清的一团漆黑,可她不是刨根问底的性子,既然诸葛亮交代了,定是有非做不可的原因。

“好,我去办,不会惊动任何人。”

诸葛亮牵住她的手,动情而用力地一握:“谢谢!”

黄月英“啧”的一声责备:“夫妻何必说谢谢!”她知道事情必是很急,不多赘言,匆匆地走了出去。

诸葛亮将书案上的手绢叠好,细心地揣入了怀里,他又望了一眼章武剑,面上的忧伤消退了,坚毅的光融入清湛的眸中,让他显得冷峻不可侵犯。

※※※

巴郡江州,骠骑将军李严公门。

呼啸的风从房顶滚下来,李严起身把门关严了,一片残了一半的黄叶漏空钻进来,飘飘荡荡地落下去,他抬起一脚踩了个粉碎。

他回身看着参军狐忠,那乍起的残忍忽然消失,脸色突然变了,一大块惨白的翳从眼眸深处蔓开去,他苦咂咂地说:“大事危矣。”

狐忠自然知道李严所虑何事,宽慰道:“将军勿忧,他们还没有怀疑到你,至今也无诏令下至江州讯问。朝廷虽遣盐府官巡行巴郡,那只是因盐铁赋出亏空,案行常则罢了。”

李严摆摆手:“唉,你不知道诸葛亮,他是精细人,工于心计,城府不可测度,这事瞒得住旁人,瞒不住他。”

狐忠犹疑着:“我以为这事尚有转圜,一者,因前番大城修造未成,挪用的盐铁赋还有剩余,我们想法把亏空补上,勉能弥补差缪;二者,这事可牵连着他,若不是过手丞相府的盐铁赋有亏空,陛下怎会下敕令严查,朝里传来消息,说他避嫌卸任,闭门不理政,再加上曹魏奸细诋毁案,诸案并发,他自身尚且难保,还能查到我们头上?”

李严唉了一声:“正为他自己牵进亏空案里,他为了保住自己,必定会想方设法撇清干系!”他从鼻孔里冷哼了一声,“统领朝政的丞相不理政,你相信么?他这不过是做个姿态,做给陛下和诸臣看,谁知道他底下有什么手脚!”

狐忠黯声道:“那……丞相府的那位不能成事么?”

李严嗤之以鼻:“他?”他冷笑一声,“他毕竟是诸葛亮的人,纵算与我们有勾连,也是为己牟利,事若涉诸葛亮,他定会倒戈反向!”

“那若是他反咬一口,甚或撇清干系,也当早为谋算。”

李严怨毒地说:“这些年来,他受了我们多少好处,宅院金帛,钱粮女人,呵呵,祸到临头,他还想撇清干系,做梦!”

狐忠打了个寒噤:“将军是什么打算?”

李严眼波闪动,阴森森地说:“过手账目都是他和张辅勾连谋划,明账上我可未曾插手一分一毫,一旦他咬我们,我们未损分毫,他更摘不干净!”

原来李严在行贿之时,已想好了后手,祸至之日,脏水泼出去顺手得很,狐忠也不免胆寒,可为今之计也无他法,只得点头赞许。

李严犯愁地抚着额头,又嫉妒又痛恨地说:“诸葛亮数年持掌国政,广收人心,将人才尽纳丞相府,几年历练,或擢升朝官,捧笏尚书台,或外放郡县,专阃一方。诸臣受他恩惠,皆有效死之心,这举朝上下,快成了他诸葛亮的天下了!我们纵是耗费力气,勉强挖开丞相府的一砖一瓦,也动摇不了他的根基。”

他颓唐地坐下去,心里的火苗子突突地跳着,觉得唇干舌燥,想饮水,握住案上的水杯,又怏怏地放下,拍案一声怫然长叹。

他闷闷不乐地敲着案,扭脸却看见那被压在灯盏下的一封信,又一桩烦心事涌入脏腑里。他挪开灯盏,将那信递给狐忠:“看看这信,诸葛亮此人何等厉害,岂可小觑!”

狐忠接过来,认真地读了一遍,这原来是诸葛亮答李严加九锡礼的回信,信写在昂贵的蜀地麻纸上,笔笔力道不重不轻,字漂亮得让人流连。

〖吾与足下相知久矣,可不复相解!足下方诲以光国,戒之以勿拘之道,是以未得默已。吾本东方下士,误用于先帝,位极人臣,禄俸百亿,今讨贼未效,知己未答,而方宠齐晋,坐自贵大,非其义也。若灭魏斩睿,帝还故居,与诸子并升,虽十命可受,况于九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