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引蛇出洞卤城获大捷,中军论兵将帅生分歧(第4/6页)

魏军眼见蜀军溃败,正是乘胜追锋的大好时机,哪里肯放过歼敌的机会,索性全军出击,仿佛排山倒海的浩荡铁流,压着蜀军朽烂的阵脚扑过去。

司马懿总觉得胜利来得太快,他几次想勒马暂驻,可诸将都是满脸兴奋,仿佛喝醉了酒,一面拍马急追一面吆喝出脏话,瞧那阵仗,是恨不得能追去成都生擒刘禅。

“蜀军主力!”有斥候飞马来报。

便是忽然之间,那些逃命的蜀军不见了,不,不是不见,而是融入了海一样广阔的人流中,便在前方,黑色、红色、黄色、青色……各种颜色铺天盖地,和这些颜色共生的是上万的铁甲士兵,像流动的荆棘林,似乎是一堵墙在沉重地移动。

这些人是从哪里钻出来的?

这是诱敌深入!司马懿的脑子里瞬间闪过这句话,他很想收兵回撤,可这时若是贸然下令撤兵,只会导致更大的溃败,只能硬着头皮迎敌。

“整兵,准备决战!”中军持令的小校举起红旗,声音洪亮地喊道。

号令的鼓车推了出来,车上立着一位持鼓槌的号令兵,他挥了挥手臂,玩命地抡起鼓槌敲向牛皮鼓心,那声剧烈的敲击颤抖着传到了边缘,很久还在鼓面荡起波纹。

随着这响彻云霄的鼓声,魏国骑兵纷纷拉住缰绳,奔驰的马同时止住了步伐,马蹄整齐地敲向地面,腾起半身高的黄尘。须臾,前锋分出了中军,震天动地的马蹄声踏得四野生寒,仿佛狂暴的洪水向对面的蜀军的步兵方阵冲来,而步兵方阵却始终静默如海,仿佛沧海边毅然耸立的千年巨石,冷静地面对着潮水的袭击,唯有一面红旗从方阵中央升起来,徐徐地飘动。

很快,第一队的骑兵冲锋到蜀军方阵前百步,几乎能听见蜀军阵营里士兵粗重的喘息声。忽然,战马像被抽了筋骨,倒栽葱似的瘫倒在地,把马背上的士兵摔出去老远,砸得骨骼断裂。

第二队骑兵从侧翼冲锋,同样在距离蜀军百步之外时人仰马翻,接着是第三队、第四队……

司马懿看得极蹊跷:“怎么回事?”

一个满身血污的士兵从人马尸身中连滚带爬地冲到司马懿面前,浑身像被扎了无数孔,汩汩地冒着血:“将军,蜀军埋了铁蒺藜!”士兵说完便倒地吐血而死。

司马懿还没来得及回话,周围的将军都愤怒了:“冲,踩着尸体也要冲上去!”

又一队魏国骑兵发起了疯狂的冲击,马蹄踏着同伴和战马的尸体。有些还躺在地上喘气的士兵来不及躲避马蹄,就被活活踩死。

蜀军方阵中的红旗朝右一挥,忽地,步兵仿佛被堤坝阻断的河床,一队一队朝四面八方奔流,渐渐竟分成了五个小方阵,东南西北中五面相连,从这些小方阵中推出了一辆辆四轮小车。车后掩护着三排士兵,前后两排士兵的肩上都扛着一架弓弩,第三排士兵则手持长矛,那矛约有丈许,矛尖弯曲,便是专门对付骑兵的斩马刺。

红旗第二次挥舞,方正中央一个嘹亮的声音呼喊道:“开!”士兵扣动机括,霎时,犹如流星飞雨的连弩飙射而出。骑兵的冲锋实在太快,根本无从躲闪,一排接着一排被强弩射倒,密集的强弩笼成一片沉重的黑云,沉沉地压在骑兵头顶上空,像是劈下的铡刀,扫荡出一片可怖的血雾。

弩飞如蝗,骑兵死伤大半,余下数骑还未冲到步兵方阵前,便被步兵的第三排士兵手中的斩马刺砍断了马足,一匹匹战马哀嚎着俯冲而倒。骑士被甩飞了出去,有的落在外围的尸体堆上,有的却落在阵中,被蜀军士兵一刀剁掉脑袋。

魏军催迫进攻的鼓声更大了。

骑兵兴军挥缰赶马,狂风暴雨的冲锋又开始了。

蜀军中军红旗第三次挥舞!

步兵方阵再次分流,变作了九个小阵,中央主阵指挥,仿佛蜘蛛的脚一样伸出去八个分阵,阵与阵相连,围成了一个大圆圈,圆圈还在不断地变幻。

骑兵兴军奔踏如浪,顶着雷霆似的强弩赴死而往,终于一队骑兵越过连弩之阵,奔到了步兵阵之前。可步兵阵并不退让,忽地漏开一个口子,如同一扇打开的门,将骑兵放了进来,须臾,那门紧紧合拢。

红旗第四次挥舞!

陷入步兵阵列中的骑兵起初还肆意冲锋,慢慢地却如同被蚕食的树叶,被一点点分割包抄,步兵阵形变幻太快,仿佛周天星辰,伏羲八卦,一会儿东北阵变西南阵,一会儿东南阵变西北阵,阵中抛出的矛戈短刃,犹如蛰伏的暗器,杀伤了越来越多的骑兵。

在中军观战的司马懿已看得眼花缭乱,前一刻还见一队骑兵在阵中横行,后一刻却都纷纷下马阵亡,这迷离如魔术的阵法让人看不出个章法,更不知哪里是生门,哪里是死门,仿佛处处皆困地。

司马懿陡然毛骨悚然,他忽然对他的对手产生了从灵魂深处爬出来的恐惧。他所要面对的不是一个敌国主帅,而是魔鬼。若不是魔鬼,怎能创造出这样可怕的军阵?

“撤兵。”司马懿颤抖着说。

“撤兵!”他近乎痛苦地号叫。

※※※

一场大战惊心动魄,开始得很快,结束得却很慢。

将军们护着司马懿杀出重围,一路上践踏在成堆的尸体上,黏稠的鲜血泼洒得漫山遍野。血红色的夕阳辉映下,战场更加凄厉艳红,而天空也被反射的血光涂染得如被烈火烤熟了,像全世界都泡在血水里。

战场上的杀戮缓缓地平息了,天空盘旋着十来只鹰鸷,贪婪地俯瞰着旷野中的血腥尸体,等着活人离去,立刻飞下啄食腐肉。

夕阳像血一样红,卤城原野一派肃杀。

诸葛亮静静地凝望坡下的滚滚硝烟,他像一尊汉白玉雕塑,笼了一身残阳的红。

魏延喜不自胜地策马奔上来,还来不及下马就高兴地说:“丞相,魏军大败,王子均刚刚送来战报,张郃不敌锋芒,已撤退回营,我们……”他后面的话卡住了,因为面前的这个三军统帅没有丁点的喜悦,相反,他从诸葛亮的眼睛里看见了一种深切的忧郁。

魏延不明白了,逢此大胜,为什么会心事重重,好像刚才经历的不是胜利,而是失败。

诸葛亮深深地呼吸,空气里也带了战场的血腥味,许久不能消散,吸入肺腑中的都是令人作呕的腥臊。他顿觉胸口烦闷,胃一阵阵痉挛,他死命地摁住胃部,疼痛穿透般由内向外滚动,全身的肌肉绷得紧紧的,冷汗泠泠地渗在鬓角、额头和背部。

“先生,你胃痛吗?”修远疾步上前,扶住诸葛亮。

白羽扇无力地挥了挥,山坡下尸横遍野,鲜血淋漓,死亡在无数张年轻的脸孔上凝固,多像三十多年前的徐州。他从杀戮的绝望中逃出,眺望家园,满目山河一片狼藉,身后曹操的铁蹄紧追不舍,把粉饰历史的功业建立在千百万无辜生命的血泪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