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背水一击丞相反戈,作茧自缚将军下野

李严恭敬地伏拜在玉阶下,大殿内安静得可以听得见落叶飘落的声音,鹄立在玉阶左右的宫人连呼吸也尽量低沉微弱,像呆痴的木偶般无声无息。

刘禅从奏章上抬起头,饮了内侍递来的一杯蜜羹,眼睛微微一瞥,看见李严还跪得一丝不苟,扬手道:“正方平身吧!”

“谢陛下!”李严站起来,仍是谦卑地立住,也不敢随意拿眼睛去望满殿的木兰棼寖,文杏梁柱。

刘禅边饮羹边道:“正方三日前递来的奏章朕已经细细看过了,没想到正方竟亲自来了,论忠也不在这上面!”

李严听出皇帝的话语里有几分揶揄,忙道:“实在是事情紧急,不得不亲自面圣,一些机密话须当面陈述才好!”

刘禅听他说得肃然,心神一动,目光睃了睃那份奏章:“昨日前方关口传来消息,称相父撤兵是因军粮不继。你的奏章里却说军粮饶足,这件事到底如何,一时还难以判断!”

李严感觉皇帝的话里似乎有怀疑自己的意味,他拱手进言:“的确是军粮饶足,臣这里有筹粮簿册,各地运往汉中的军粮要登记,每次的发粮时期数目都会一一记录,陛下一看便知!”

“筹粮簿册?你带来了吗?”

“带来了!”李严从袖中抽出一卷文簿,递给立在阶下的谒者,谒者捧了呈给刘禅。

刘禅疑疑惑惑地展开卷轴,翻到最后,豁然一行“六月二十五,发粮祁山”,算日子,应是诸葛亮撤兵的前三天。至此,他白皙的脸上泛了霜重露降的寒意。

他合上筹簿,端起蜜羹猛饮了一口,只阴了脸,却一言不发。

李严悄眼观察到皇帝的变化,他不动声色地说:“陛下,既然军粮充实,丞相为何突然撤兵?臣听闻大军已快到了汉中,不知道还会不会……”他故意不说完,留下个意味深长的思索。

“兵临成都吗?”刘禅不阴不阳地冒出一句。

李严慌忙俯首道:“臣并不是这个意思,臣只是觉得奇怪。如今粮草充足,士气高涨,兵强马壮,正是攻无不克的时候,丞相却率兵撤离,难道是有什么其他原因。臣愚钝,一时也猜不出各种缘由,所以才千里赶回成都,想请陛下示下,臣忧思辗转,夙夜担心啊!”他没说一句诸葛亮谋逆的话,可每句话都在含沙射影地指出了问题的核心。

刘禅已经明白李严的意思了,他也不点破:“容朕细思,你先回汉中吧,相父既然已经撤兵,汉中无人镇守是不行的!”

“丞相如今已经撤回汉中,臣是继续督办北伐粮草,还是别有调度?”李严试探性地问。

刘禅沉默了好一会儿,又端起羹慢慢饮下,那蜜羹从喉咙口流入脏腑,像是苦涩的泪水淌入血液,苦得他皱起了眉头。他半睁半闭地望着李严说:“朕稍后有旨意让相父回成都!”

皇帝没有明确表示,却像是已经认可了李严的意思,不仅让他回返汉中督守,还要召诸葛亮回成都,莫非是要和诸葛亮清算?李严一阵欣喜,便要磕头谢恩。

这时,宫门迟滞地开了一半,一个小黄门趋步进来,行到玉阶下,伏地跪道:“陛下!”

刘禅懒懒地说:“有什么事?”

“丞相晋见!”小黄门的声音不高不低。

像是平地里的一声惊雷,炸得李严头皮发麻。他浑身紧张得发颤,以为是听错了,想要抓住那小黄门问个明白,皇帝却坐在上面,他连手指头都不敢动。

刘禅也甚是惊疑,他撑起身体问:“谁来了?”

“回陛下,是丞相!”

刘禅喃喃地说:“相父,他回来了……大军不是还没到汉中吗……”

刘禅的疑问也是李严的,他从汉中赶到成都,一路上密切关注诸葛亮大军的动向,生怕诸葛亮走急了,先他一步来见皇帝。待他站在蜀宫的丹墀下,密报传来,说大军距汉中尚有一日路程,他大松一口气,扳指头算日子,就算诸葛亮星夜兼程,回到成都也要五天后,那时候木已成舟,再大的浪也翻不动了。可是现在诸葛亮居然回来了,难道他是飞回来的吗?如果这个诸葛亮是真的,那打着“诸葛”大旗,在北伐大军里端坐的诸葛亮又是谁呢?诸葛亮一旦回来,那么诬陷他率重兵谋逆就不可能了!

李严越想越害怕,他现在真是不得不承认,原来自己对诸葛亮的畏惧已深入骨髓。恐惧,像毒液,折磨得他多少年梦寐不安,或者还会取走他的性命。

刘禅整整衣冠,神情已然平和,甚至带了些期盼:“宣进来!”

小黄门磕了个头,低身走出宫门宣旨。

等待是压抑的,大殿里更加安静了,偶尔的一声更漏滴答也把李严吓出一身冷汗。空气里弥漫着龙脑的熏香,缭绕的香气像美人的曼妙躯体,挑拨着情绪,也模糊着心事。

像从很深的海底发出了金属的鸣唱,李严分不出那是脚步声,还是秋风绕梁的低声呼啸。

一个声音干净得如纤尘不染的泉水,从碧澄澄的天空流泻下来:“臣叩见陛下!”

李严的神经陡然收得很紧,他看也不敢看那个人一眼,只觉得脑袋里有一根弦在嗡嗡地响,随时都可能断裂。

刘禅像是很激动:“相父,你回来了,起来起来!”他伸出手朝玉阶下摇摆,圆圆的脸蛋堆满了孩子似的陶醉微笑。

诸葛亮恭谨地参拜完皇帝,才缓缓站起。

刘禅仔细地凝视诸葛亮,八九个月不见了,诸葛亮像是比去年苍老多了,银白的发丝混在他平整的发髻里,皱纹从眼角如水波般流到唇角,眼里的深邃光芒依然灼亮,却再也藏不住那切切的忧郁。

他的目光从诸葛亮的身上收回,漫不经心地落在面前的奏章上,浑身一凛,脸上的微笑化为冰冷的沉默。他把那奏章翻了个,压了一压:“相父,朕听说北伐大军还未到汉中,你如何来得这样快?”

诸葛亮平静地说:“臣因有事需面圣,所以先行一步!”

“哦,那么,相父为何退兵呢?”刘禅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和。

诸葛亮面色凝重:“皆因军粮不足,臣不得不退兵,请陛下责臣北伐不力之罪!”

还真是有意思了,一个说军粮饶足,一个说军粮不足,刘禅觉得挺好笑,眼睁睁看着蜀汉两个重臣对簿公堂,可是开国以来的大奇闻。

刘禅望向李严:“李严,相父所言可是实情?”

李严的脑子像在煮火锅,滚开的汤料里跳蹦着各色菜肴,酸的、辣的、苦的、咸的,就是没有甜味儿。

诸葛亮怎么回来了?他应该在北伐大军中。他忽然杀回成都,原定的计划全要落空,栽赃的事儿做不成,运粮不济的事儿便要拉出来问案,明明想害人,挖的坑却摔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