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弃战机蜀军退祁山,追穷寇魏兵败木门

“诸葛亮撤兵了?”

这个惊人的消息犹如一粒石子丢进死水里,虽没有激起大的波澜,却仍是撞起了轻微的响动。司马懿从虎席上立起身体,直直地盯着跪地禀告的斥候。

斥候卷着衣袖抹了一脸的汗:“正是,诸葛亮已经退兵,如今祁山只剩下一座空营。”

司马懿缓缓地落了座,诸葛亮又退兵了?这一次是真还是假,是实还是诈呢?经历过卤城惨败后,司马懿对这个对手越发地不敢掉以轻心,对手的一点风吹草动,便足够让他琢磨思量许久。

他把目光投向营帐内的将军们,这些人的表情多少有些茫然,如果说上一次诸葛亮退兵让他们兴奋,这一次却让他们困惑。

“大将军,诸葛亮会不会又想引我们出兵追击,故技重施呢?”郭淮忧心忡忡地说。

司马懿也在想这个问题,用兵智计不一定要层出不穷,计谋不嫌重复使用,毕竟兵不厌诈,同样的错误总是会犯在同一支军队身上。

“末将以为诸葛亮或者真的是退兵。”张郃小心地说,他说得不甚肯定。

司马懿挑起眼睛,没有显出太多的情绪:“俊乂是何想法,且说来听听!”

张郃拱手道:“诸葛亮前次以增兵减灶之计,假退兵以诱我军,一计既成,怎可用而再用,此其一;闻说蜀军后方粮草不济,蜀军数次寇掠,皆被粮草后续难持所困,这一次因辎重不备而弃营退兵,也并不蹊跷,此其二;诸葛亮此次退兵,兵行一路,则将此次经略一地的民户、财籍通通抄掠而去,若是假退兵,俟后尚要返回,何必多此一举,此其三。故而以为诸葛亮是真退兵。”

司马懿撑着手臂没有作声,半晌,怡和地一笑:“然也,俊乂所言甚是。”

众将此刻也都体会过来,一时帐内发出了一派小小的欢呼声,刚才一张张错愕懵懂的脸上已堆了笑。

“大将军,要不要追击?”几个将军跃跃欲试。

司马懿不回答,却慢吞吞地望着张郃:“俊乂以为当不当追?”

张郃略一沉思:“可追可不追!可追者,是因诸葛亮真退兵,并非诱敌深入;不可追者,归军有急归之心,追之是迫其入死地,兵法云:‘投之无所往,死且不北’,况诸葛亮诡计多诈,若在途中设伏,岂非得不偿失?”

司马懿呵呵一笑,意味深长地说:“张将军此言和昔日多有不同!”

张郃一愣,这才明白司马懿是说上次他力主追击诸葛亮,结果致使魏军大败,那一场惨败下来,他连着几日在军中抬不起头。如今司马懿旧事重提,不由得羞愤气恼涌上心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司马懿心里冷笑了一声,沉稳着声音说:“诸葛亮此次退兵,为后方掣肘所制,可遣轻骑追击,一为勘察敌情;二若是交锋,倘能取得小胜,不失为好事!”

张郃觉得自己不得不说话了:“大将军,三思。”他没有竭力否认,只是提了个婉转的建议,司马懿这个人毕竟不同于曹真,他城府太深,像一池望不到底的潭水,还没探了手进去,已感到了浸骨的寒冷。

司马懿微阖了眸子,像是漫不经心地说:“我欲让张将军领兵追击,张将军意下如何?”

不知怎的,听见司马懿这话,张郃竟打了个冷战,仿佛不小心跌进了那池潭水里,漫胸的冷水将他逐渐吞没,水灌进了肺里,呼吸艰难起来。

“大将军,三思。”他还是那么说。

“张将军害怕了么?”司马懿眯眼的样子总是像在窥探人,可等你想要认真地打量他时,却发现什么都看不出来。

张郃弯下了腰:“愿往!”声音滑落下去,被地上的尘土掩埋了。

“军中无戏言!”司马懿用力从案上抽出令箭,声音斩钉截铁。

※※※

扑棱棱一只鸟儿振翅飞远,张郃仰头瞧着鸟儿在天空滑过的浅浅痕迹,莫名地感到一种透骨的凉意。

他们一路追击蜀军,渐渐走入了陡峭崎岖的山路,蜀军像是蹿伏在山野里的长蛇,明明已能窥到他们的尾巴,等魏军急急忙忙地赶上来时,蜀军却瞬间消失不见。这么你追我逃,除了看见蜀军仓皇逃离时丢弃在道上的旗帜、铠甲、弓弩,却没和一个蜀兵正面交锋。

“将军,这里地势狭窄,恐蜀军有埋伏,还要不要再追?”张郃的副将说。

张郃左右环顾了一遭,他们已追至了木门,一条崎岖蜿蜒小道像水流般漫向前,两边耸起的山峦上林木丛生,地形竟然有些像街亭。

街亭……张郃的心里咯噔一声,说不出的恐惧忽然一闪,虽然很短暂,却让他不寒而栗。

“咻咻!”破空的声音极为刺耳,仿佛是同时撕裂了一千匹布,同时有一万片指甲在金刚石上划印子。

“啊!”一声惨叫仿佛刀锋劈开,一股滚烫的液体从张郃的背后喷出,溅到他的肩膀上,“噗通!”一个士兵胸口中箭喷着浓血栽于马下。

两声惨叫,三声、四声……无数声惨叫此起彼伏,像是地狱里冤屈亡魂的哀求,鲜血从胸腔中迸射而出,瀑布似的溅得漫天一派血红。

张郃的眼前飞舞起密集的光亮,仿佛亿万颗划过天际的流星,长长的芒角拖出久久不能消散的尖锐光泽。

“将军,有埋伏!”副将歇斯底里地嚎叫道。

张郃已是看清了,两边山坡上蹿出了成千成万的蜀军,高擎着明晃晃的刀,震天的呼喝似乎要把天空捅个窟窿。

“撤退撤退!”他不顾一切地喊叫。

魏军立刻后队变前队,马蹄子向后一顿,便要沿原路急奔。然而山上一片巨响,滚木、巨石呼啸着冲下山,“嘭嘭”地在山道上越堆越高,竟将狭窄小道堵了个严严实实,两山上的士兵齐声呐喊,成百的旌旗迎风一晃,一支军队自山腰后俯冲而下,像堵墙一般横在了两山之间。

魏军前不得前,后不得后,堵在逼仄的山道里,左右支绌。当此时羽箭狂飞,鼓声喧天,魏军未曾交战,已是心胆俱裂,不是你的马头撞了我的马尾,便是我的刀剑剁了你的胳膊。霎时人仰马翻,呼喊连连。有的被石头砸扁了头,有的被弓弩射穿了胸口,还有的拼死一搏,冲向拦路的蜀军,还没近身,已被利刃封了喉。

张郃的眼睛发昏了,到处都是箭,到处是晃动的光亮,他竭力地想要指挥军队。可魏军已陷入了一片垂死的混乱里,根本听不见他的声音,也看不见他的指挥。

“嗖嗖!”利箭交迸如电光,坐骑几声悲鸣,双蹄一软,张郃被活生生摔下了马!

“张将军!”副将从马上伸出手,抓住了张郃的后背心,但这救护的接触只维持了短短一刻,那只紧握的手慢慢地松开。“砰!”副将像块被扔掷的石块,头朝下砸在乱军中,一支强弩刺穿了他的喉咙,动脉里喷出的血刷地冲上天,落下来,散花般泼溅了他满身的惨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