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重犯获赦放逐荒野,老臣疲累散兵南山(第4/5页)

南欸红了脸,她低着头不说话,笑意却在眼睛里洋溢,黄月英嗔怪道:“明知故问!这屋里的人,谁成天指望你离家,便是瞻儿,也巴不得你留下来。”

诸葛瞻听见母亲提到自己,一溜烟蹭了过去,伸出两只小胳膊抱住父亲:“嗯,我要爹爹天天在家。”

诸葛亮抚着诸葛瞻发上的总角,久久地沉吟,孩子像花蕊似的卧在他怀里,小脸在他已不够宽厚的胸口蹭来蹭去,嘴里还开心地咿喔,似乎对终于能赖在父亲的怀里很满意。诸葛亮忽然就想起诸葛果,当诸葛果像诸葛瞻这般大,他很少抱她,父女之间的亲昵往往匆忙如浮光掠影。当他的女儿长大,有了心事,生出幻想,他却始终不能像一个寻常父亲般,满足一个女儿的寻常心愿。他欠这个女儿的,这辈子都清偿不了,或者说,他欠自己家人的,是他这一生终究要负的孽债,他对得起国家,对得起黎民,唯独对不起家人。

“我知道,我对不起你们……”他苦涩地说。

这忽然道歉的话让黄月英和南欸都呆了,南欸挨不得,先自红了眼睛,匆匆别过脸去擦眼泪。

黄月英也觉心酸,她掩饰着一笑:“说这话作甚,谁不知道你么,说是说,做还得做。”

诸葛亮把瓮轻轻一放,像是把某个负担也卸下了:“罢了,我便歇三年吧。”

黄月英不肯置信:“你就别哄我们开心了,你该去哪儿便去哪儿,我们不拦你。”

“不,”诸葛亮静静地说,“这是陛下的意思,我不得不遵,再说,年年征战,民力苦累,兵士疲敝,是该休养生息几年。”

“我说呢,”黄月英无奈地笑了一声,“要不是陛下之旨,你还得去搏命。”她略一停,半心疼半埋怨地说,“你纵在家里,也仍然是搏命。”

“诸葛亮天生劳碌命!”诸葛亮自嘲地笑道,笑声徐徐地低落,仿佛芬芳坠落,“可我很担心……”他没说了,神情愈加落寞。

“你担心?”黄月英莫名其妙。

再也不可能从诸葛亮的口中抠出一个字,他不会让自己的家人为自己担惊受怕,他宁愿把所有负担独自扛下,宁愿把所有痛苦咬死在腹中。他是诸葛亮,是泰山崩于前亦当慷慨赴死的烈士,是面对死亡也不会退缩半步的勇士。

可他真的担心,他担心自己不够时间了,很多事还没有做,很多心愿还没有完结,很多承诺还没有兑现。他更担心自己一旦到了那不得不诀别的时刻,皇帝能不能负担起这个国家。

陛下,陛下,我该拿你怎么办?

※※※

黑暗中“吱嘎”的一声,像深井中跳出的一口难听的气泡,惊得一直趴在草甸上的李严抬起头来,昏眊的眼睛闪出一丝惊惶的光。他用一双手死死地按住地上的乱草,也忘记了扎手,只呆看着一名传诏谒者跨步走了进来。

有绿幽幽的光在牢门口一闪一灭,仿佛躲在地狱门边勾魂使者的眼睛。

不等那谒者开口,他浑身颤抖起来。

这是,这是处死的诏令到了么?原来诸葛亮到底是不肯放过他的,他怎么就偏偏听信了诸葛亮的鬼话,偏偏就低了头颅,砧板上的鱼儿还要挣扎,他却把自个捆绑结实了,主动送去敌人手里。死便死吧,可死得如此窝囊,便是做了鬼,也不得安生。

他忽然哭了起来,眼泪成串地滚落下来,落在撒成了乌云的胡子上,一颗一颗地抖动着,仿佛草丛中惊飞的虫豸,他一面哭一面喊道:“陛下,陛下,老臣愧对圣恩,愧对圣恩……”他哭着狠狠地拍着地板。

这疯子般的作态吓住了那谒者,他蹭地退了一步:“你……”

李严慢慢地低了哭声,他狠狠地擤了一下鼻子,抬起满是泪光的脸,咬着牙道:“别废话了,说吧,是怎么个死法?弃市或族灭?”

谒者先呆了一下,咳嗽一声:“谁说是处死?”

李严没体会出谒者的意思,昂起脑袋,倒作出了倔不可服的模样:“不是么?莫非是自绝?”

谒者懒得和他多解释,把手一抬,清声道:“李严听诏!”

李严索性撩开了,一抹眼泪,把衣服一掸,跪了下去。

谒者展开了手里的诏书:“骠骑将军中都护李严荷国厚恩,不思报效以辅国家,而执左道以乱政,内怀不忠,亏损德化,辄上骠骑将军印绶,免官禄、节传,削爵土,除名为民,徙梓潼郡!”

诏策很短,寥寥数语,内容一清二楚,李严却半晌没抬起身,像是没听清,又像是反应不过来。

此时许多杂乱的念头在他脑子里激烈碰撞,有的迅速地破灭了,有的却牢牢地扎了根,有的还在生成,有的只是模糊的片段。

他不敢想象竟然是这样一道诏策。不是死亡宣告书,不是杀头族诛,不是骨骸无遗,他之前所有绝望的想象原来都只是想象,这就像是掉在悬崖边,本以为必死无疑,却不料抓住了一条意外的救命绳索。

谒者见李严不接旨,提醒道:“诏命在此,尔何敢怠慢?”

李严忽然哆嗦了一下,从嗓子眼拔出一声狼号似的喊叫:“陛下哪!”他把身子更低地伏下去,呜地哭出了声。

卷尾

黄尘漫道,从成都延伸的驰道一直通向秦川的崇山峻岭,路越走越陡峭艰险,到处是对峙的苍翠高山,行进在这样的路上,人的心是压抑的,透不出一口气。

李严在马车里摇摇晃晃,表情木然得像丢了魂魄。他的头发几乎全白了,曾经保养得富态光滑的脸上沟壑纵横,也不再修饰边幅,衣服边角都皱巴巴的,还沾上了黑污的泥点子,一部胡子被风吹得乱糟糟的,像个稻草窝。

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了,只记得好像一直是在路上,身体在窄小的马车里颠踬,好似在江海里被浪头冲得起伏上下。他却麻木得失去了知觉,哪怕现在被甩出马车,折了骨头,怕也不会痛。

他现在是在赶往梓潼郡的路上,皇帝一道命令,流徙发配,永不叙用,就把昔日的托孤重臣抛入了偏僻的荒芜中,他完全是被赶出了成都。临行时,本想问一问还被羁押审查的儿子的情况,可是皇命便是催命符,由不得他推三阻四,他只能简单收拾一下行装,狼狈地离开成都。

于是,他就这样走了,离开繁华的帝都,卸下银印青绶的荣耀,孤零零地去梓潼郡做一个百无一用的顺民。从此,他再也不可能起居八座,开府建衙,什么托孤重任,什么位极人臣,都成了虚幻的一场梦。

梦啊,原来都是梦,他注定了一辈子窝在穷乡僻壤,看着头上的尺寸青天,慢慢地熬日子,熬到没有力气熬的那一天,那时候,一切都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