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临死别遗物赠家人,至末路心系社稷事(第2/4页)

叔父的笑声渐渐消弭,那溺爱温情的拥抱也像雾气一般散开无踪。

面前有层迷雾缓缓荡开,孩子置身在青山绿水,哦,他发现自己不再是孩子,而成了一个清俊腼腆的少年。

这是隆中么,水流旖旎,山峦起伏,农人的歌谣随风飘飞,像风筝一般飞向高渺的天空,空气里扩散着淡淡的花香,像酒一般迷醉了人的心。

“孔明!”甜丝丝的声音在叫他。

他一回头,看见一座草庐的廊下立着一个粉妆的女子。

“二姐!”他笑着迎了过去。

女子手里捧着针黹,她点点少年的肩膀:“瞧瞧,外衣上好大一个洞,脱了,二姐给你补。”

他嬉笑道:“脱了多麻烦,就这样缝吧。”

女人瞪了他一眼:“身上连,讨人嫌,你想讨人厌弃,将来讨不着媳妇么?”

他笑着红了脸,听话地脱下外衣,女子挽过衣衫,牵了针线,认真地补将起来。那一双纤长白皙的手飞上飞下,指尖连着细细的线条,仿佛在挽着一朵花,花瓣战栗,花蕊摇曳,让他看得出了神。

左穿右出的针线来往如飞,仿佛编织出梦幻般的色彩,一切的场景都模糊了,他似乎听见了许多的声音在呼喊他,像天上落下的轻雪,揉在耳边,不冰凉,却很柔软。

是他的朋友,他的至交,他们捧着酒坛子,抱着书册子,抬着棋盘子,击着缶,唱着歌,欢畅的声音和着高天上的燕啼,清澈美好,又意气风发。

真是绝美的场景啊,生活像酿在窖里一坛酒,理想发着酵,欢乐勾着麴,这浪漫的、诗意的青春图画啊,那么让人留恋,让人永世难以忘怀。

只是一瞬间,那完美的图画被撕裂了,醇香的酒味没有了,朋友的欢歌消失了。阳光忽然退缩到了黑暗的背后,硝烟、鼓号、死亡充斥整个世界,他看见血流漂杵、尸横遍野,万里山河被千万铁蹄践踏,碎成了烂泥一般。

高高的台层垒起来,衮服冠冕的皇帝站在上面,他在万千人群中向自己招手,熟悉的微笑仿佛被调得最明亮的色彩,他昂扬的声音被温暖的风荡起来,荡向渺远无垠的天空。

孔明,你等着,总有一日我会……

这是上天赐给他的皇帝哪,于是便义无反顾地跟随他的声音奔跑而去,仿佛那是命定的信仰,从此千山万水,万水千山,再也不能舍弃。

可却在即将靠近的一刹,耳际“轰隆”一声巨响,滔滔长江自天坠落,高山崩塌了,河水泛滥了,白得像死人脸的长幡扎满了空荡荡的宫殿,挖心掏肺的哭声像冷风,一夜之间遍传千里。

熊熊火焰肆虐燃烧,是夷陵的大火么?火中奔跑着数不清的人,他们嚎哭着、惨叫着,被烧得面目扭曲,骨骼焦黑。“轰隆隆”,天空一阵惊雷爆裂,倾盆大雨呼啸而落。

雨,好大的雨,浇灭了肆虐的火焰。水漫上来,汹涌澎湃,像天上落下的洪水,湮没了沟壑深堑的谷底,也将他逐渐吞没了。

他在水底沉落,越坠越深,没有光,没有声音,黑暗是一种无法描述的安静,他想,这也许就是最终的结果吧。

他从跌宕的梦里缓缓苏醒。

一滴冰冷的水珠掉下来,“啪”地滚在脸颊,他被这水滴激得微微一颤,脖颈艰难地向一边转动,又一滴水珠滚在眉间,像融了的雪滑过他的眉毛。

他看见一张被悲痛扭曲得五官变了形的脸,嘴角瘪成了一条线,鼻翼一张一翕,使劲地忍着那压抑不住的痛哭,他从发干的嗓子里发出嘶哑的声音:“傻孩子,别哭……”

“先生……”修远跪在床边,双手把着硬邦邦的床沿,手指死死地摁了下去。

诸葛亮慈爱地笑了一下:“怎么总是哭鼻子,”他注视着修远,在心底慢慢地盘算着一个数字,“你今年有三十九了吧?”

“是。”

诸葛亮叹息着:“先生的修远也年近不惑了……”他从被底滑出一只手,干枯的手指碰了一下修远的胳膊,修远伸手握住了诸葛亮的手,很冰凉。他捂了很久,可总也捂不热,像是先生的身体从里到外都凉透了。

“你跟在我身边有二十六年了。”诸葛亮的声音很低,却清晰得像寂静夜里开出的一朵花。

修远点点头:“是呢,二十六年,真快,”他叹口气,眼睛里闪出孩子气的笑,用充满憧憬的口吻说,“还想要下一个二十六年,再下一个,再下一个……”

诸葛亮听得好笑,可绽放一个完整的笑容太艰难,他不得已轻轻牵起唇角:“你要我活多少岁,才能满足你无数个二十六年?”

“那我不管,十个百个都行,便是让我把自己的寿命借给你,我也愿意!”修远说得斩钉截铁,亮晶晶的泪融化在他凄怆的笑容里。

诸葛亮注视着修远,心中涌动着繁复的感情。这珍贵的赤子之心啊,像干净得不惹尘埃的一泓水,可你将那赤诚的纯心毫无保留地献给我,我却带给你半生的辛苦竭蹶,让你成为我这一生又对不起的一个亲人。

修远狠狠地擤着鼻子,把眼泪也擤了回去,他像是忽然想起一件事,站起身走到一面案前,双手一探案上的一个加了盖的瓷碗,不禁大松了一口气:“温热合适,正好!”他转过头说道,“先生,我刚来时去军厨那里端来一碗粥,你现在吃不?”

诸葛亮躺着有一会儿没有动,身体里逐渐地聚集着足够的力气,慢慢地把脸转向修远,笑意宽泛了一些:“好啊。”

听诸葛亮有了进食之意,修远不禁大为开怀,他将盖子揭开,从旁边的木盘里拈起一把银勺,一面搅着粥,一面端起瓷碗,轻手轻脚地坐到了床边,一手扶起诸葛亮,给他身后放了四个隐囊。

粥很清淡,只是白米加了些剁得细碎的甘草,却煮得很黏,轻舀起来,粥在勺子里微颤,亮晶晶的像颗粒圆润的珍珠。

那一小勺粥咽下去,费了很大力气才滑进胃里,甘草很甜,可吃在嘴里却尝不出滋味,只觉得是在嚼着黏乎乎的东西,吃了两口,便觉得胃里泛起恶心,他知道自己是吐不出的,不过就是习惯性地吃不下东西。

他推挡了一下:“放一下,有些累。”

第三勺粥刚刚舀起来,修远的手一抖,勺子翻了个,粥滑入碗里,他霎时红了眼睛:“先生,你是长期劳烦,以至阳气虚衰,阴寒内盛,脾胃弱到了极致,因此胃口不开。你现在要补胃,慢慢把这胃调养起来,第一要务就是多吃。”

诸葛亮忽地一笑,笑容在凹陷的双颊边一滑,因为无力,又很快地流到了下颌:“傻小子如今也会看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