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临死别遗物赠家人,至末路心系社稷事(第3/4页)

修远低头将眼睛在肩上擦了擦:“久病成良医,先生常年身体不好,不知不觉我也知了医理皮毛。”他说得伤心,想哭又怕诸葛亮担心,只好扯出一抹既像哭又像笑的表情。

诸葛亮浩然一叹:“放心,我今天一定吃,只是想歇歇,好么?”

修远哽咽着唔唔作答,将瓷碗放回案上,重新盖好,折身返回诸葛亮身边,越看诸葛亮越觉得心如刀绞,呼一口气,也觉得是呼进了千百根毒针,针针皆扎在心口。

灯光一暗,似乎有人进来了,脚步声很轻,仿佛细沙撒落,诸葛亮轻声道:“是元公么?”

赵直愕然:“你有千里眼不成?”他低头走入里帐,触目一见诸葛亮,登时下意识偏了一下头。

诸葛亮察觉出他的异样,他竟以为有趣:“我吓着你了?”

赵直镇定了一下,把脸转了过来:“有点吧。”

诸葛亮从容地说:“天不怕地不怕的赵元公,也会被诸葛亮吓住,我心甚快!”

“你什么时候能不刻薄!”赵直挖了他一眼,“诸葛丞相,你一日不刻薄一日不舒心么,积点口德吧!”

诸葛亮灿然地笑了一声,笑声很轻也很短暂:“元公来此,若是有事,可言之无妨。”

赵直坐正了身体,微微把声音放低了:“你让我去先锋营探口风,只怕难以服膺。那人心中芥蒂太深,恐有不测之难。”他的话说得隐晦,可意思却并不模糊。

诸葛亮没有说话,干枯的手指在被褥上轻轻一动,仿佛悄然弹拨的一个念头,却很快不动了。

赵直又道:“我只能让其在此非常时期按捺不动,至于身后事……”他摇了摇头。

“多谢,”诸葛亮露出很浅的笑,“身后之事,亮已谋定。”

赵直看了诸葛亮半晌,这个衰弱得像根枯木的男人,他便是倒下了,胸中只要残存着一口气,他便不会停止思考。

“你不放心的事太多。”赵直带着责备的语气说。

诸葛亮微微颔首:“是,很多不放心,不放心陛下,不放心社稷家国,皆因这不放心,便卸不下负担,一生到头,终究是个劳碌命。”

“你累么?”赵直问道。

“累。”诸葛亮诚实地说。

赵直咳了一声:“你纵算累,也不会让自己歇下,便是死到临头,依旧想着国家事,想着江山社稷。你这个人,对自己无情无义,对家国黎民却绝不亏欠。”

“难得听元公夸赞,诸葛亮多谢!”诸葛亮显出半个笑容,顷而,寂寂轻叹,“其实,我对很多人都无情无义。”

“都有谁?”

“那些死去的人。”诸葛亮神色凄然。

“马幼常算么?”赵直小心地吐出一个名字。

诸葛亮翕动着嘴唇:“算,”他吞吐了一会儿,“还有张君嗣……”

渐渐的,诸葛亮的声音像被水打湿了:“我的大姐二姐……每一个亲人……”他苍白的面颊浮起一丝悲酸的笑,“很想给江东的大哥写一封信,可惜没力气,也没时间了……”

他涩涩地转过脸,目光清泠如水:“就算有力气有时间,又能写什么呢,那就不写吧……来这世上走一遭,遗憾总要留下,我怎敢求全责备……”

“元公,我一生皆在求全责备,行至今日,才知那不可能……”他怆然地说,眸中宛然有雾,却没有泪。

赵直陡然生出恻然,可他觉得自己的情绪很可笑,像诸葛亮这样骄傲的男人,是不需要别人对他同情的。他自负参透天机,对生死之事看得很淡,可在这个男人的死亡面前,所有的超脱竟然溃不成军。

“你怕不怕身后议论?”赵直问出这个问题,惹出了自己的眼泪。

诸葛亮展开了通透的笑:“担当身前,何惧身后,那些非议,由得他们吧。”他微仰起面,目光仿佛要穿透千年的历史屏障。

※※※

李福到五丈原的时候,是八月二十五日。

五丈原在他眼里像是蓄积了太多悲伤,白石河安静地在宽阔的河床中流淌,清澈的碧水分明如同哀愁的眼泪。浪花穿透坚硬的石块,水汽蒸熨飘浮于河岸,周围的山麓笼罩在浓浓的雾气中,山势连绵有多远,雾气便有多远。塬上塬下的水雾连成了水帘,秋风荡了又荡,扑到人们的脸颊上,仿佛只要你来到五丈原,便会哭泣。

阳光在层云间积压渗透,透明的光线背后隐隐的浮现几片阴翳,有风自朔北荒漠吹来,也许明天就要下雨了。

李福匆匆赶去中军帐,从堆放整齐的卷帙间迈步,径直走到里间。

潮热的中军帐内,费祎、姜维、杨仪和修远团团地围住诸葛亮,他竟清瘦得让人心疼,花白的头发仅用灰色帻巾略略一束,全都撒在瘦而宽的肩上。身子虚弱到了极致,每动一下都要人搀扶,膝盖上兀自放着一册文书,却没有力气翻动,唇边有淡淡的红色,难道是血吗?

“坐吧!”诸葛亮费力地对他一笑。

李福压抑着满心的酸楚,抹了一把眼泪,哀凄地斜歪着坐下。

诸葛亮就着修远的手饮了口水,喘息道:“我说的话,你们都记下了吧?”

“记下了!”费、姜、杨三人同时清晰地回答。

诸葛亮点点头:“好的……”

“卑职等现在就去筹备,不耽误丞相正事!”杨仪说,他脸上浮现了几丝不易察觉的得意神色。

“好的……”诸葛亮的回答越来越小声。

三人起身拜了拜,反身便要走,杨仪当先跨步走在了费祎前面,竭力地压抑着喜色,迅速地离开了诸葛亮的视线。

诸葛亮把目光送给李福:“孙德,自成都而来,车马劳顿了!”

李福谦卑地笑着一让,便道:“陛下遣福省侍丞相病情,咨以国家大事!”他所来是为咨问后事,可是明白的意思不能明白表达,总要拐两个弯。

诸葛亮淡淡地轻笑:“孙德来意,亮已自知,国家大事,实乃亮身后之事否?”

李福被说中心事,自己倒不好意思了,见诸葛亮重病中仍然思路清晰,他不免钦佩,一派唏嘘后,诚恳地说:“诚如丞相所言,福代天子咨询国事,丞相百年后,有何言嘱托?”

诸葛亮费力地指着摆放在床头文书最上面的一卷简牍:“拿过来!”修远捧了简牍递给李福。

“这是亮的遗表,烦孙德呈给陛下!并请呈告,臣一身系为官家,不余资财,望陛下不可恩荫子孙过重,不使内外有别,亲疏有分!国家体制切毋擅改,臣昔年所用之人不可轻黜,陛下当能纳之!”他说得很仔细,每说一句都会停一下,是在积蓄力气,也是为了让李福能听得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