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崛起三河 一 政秀死谏(第2/3页)

主公故去了……他的故去如此突然,人生无常之感,紧紧地攫住了政秀的心,挥之不去。他想到自己不久也将死去,突然生出寂寞之感。不可思议的是,自己居然能够闯过无数腥风血雨,活到今日。但是自己究竟为何要来到这个世界呢?政秀困惑于这些,完全是出于他忠诚的秉性。

信秀和政秀这一代人,已如去岁的枯叶纷纷凋落,但这绝不意味着树木会枯亡,来年的树木以去年的枯叶为底,将更加挺拔,更加生机勃勃。信长和权六都是来年之木,政秀不禁想到。年轻的政秀也曾对信秀颇不敬服。他曾私下盘算:为这样的主君效劳,一辈子恐也无出头之日。但他的疑虑不知何时烟消云散了,最终被信秀征服,心甘情愿地终生追随。信长若连令柴田权六之辈心悦诚服都不能,还能成何大事?

“吉法师拜托给你了!”信秀的嘱托如在眼前。他将终生忠心耿耿辅佐织田信长。作为武士,只要他活着,就要信守这一承诺。

平手政秀纵情哭泣过后,抬起头来。此时他脸上已看不到半丝悲戚。他环顾四周,微笑着拿过砚台,慢慢研起墨来。人生自有悲喜。从初次读书习字开始,他便常常与宗牧、信秀等一起玩连歌游戏。过去的雅致时光不觉浮现到眼前。过去的一切好像都是为了今日,连那时读书习字也是在为今日写这遗书作准备,但这次能否说得上雅致?政秀情不自禁地涌上一丝苦笑。

研好墨,政秀挑了挑灯捻。周围顿时亮堂起来,那纸都似发出一股芳香。提起笔,笔尖缓缓落在纸上。家人大概都已歇息了,府内寂然无声。政秀在开头处写下“谏书”二字,全神沉入墨香。

一旦下定决心,政秀顿觉心情轻松,如同徜徉在毫无障碍的自在世界,既没有羁绊,也没有顾虑。

“屡屡进言却未被采纳,政秀自觉无能,决意一死。若主公以为在下赴死实乃拙劣之下策,则恳请主公从此广开圣听,若主公此后果能从谏如流,则在下于九泉之下,亦当深感宽慰。”政秀行云流水般写到这里,突然停下笔来。自己所写绝非虚言,但一想到信长读到这封遗书时的种种情形,不禁心如刀割。但若此时语气不够严厉,则他政秀的一生都将失去意义。毕竟他已被信长远远超越,难以望其项背了。但他并未停下前进的脚步。即使是现在,他仍然拼尽全力,不惜付出生命!即使这些文字甚至难以博信长一哂,但只要是在表达真情,政秀觉得就应毫不掩饰地写出来。

“首先,请主公务必终止怪诞不经之为。若仍以草绳束腰,披头散发,在下将甚是难过。不穿袴服即出行之事自不消说,赤身裸体之为必将令尾张国人深深叹息。”写到这里,政秀又轻轻地合上双眼。昨日,他的确还在为信长头疼不已。骑着尾张第一名马,却肆无忌惮地吃着柿子、栗子招摇过市,口吐果壳,和百姓嬉戏舞蹈,简直如个不可救药的浑蛋。但是今日,一切都变了。政秀终于意识到,隐藏在那怪诞行为背后的,是信长真挚而激扬的情感。信长显然是想通过荒诞的行为,表达对当前某些武将极端的不满和痛恨。那些武将为满足一己贪欲而互相杀戮,对路边的饿殍却熟视无睹,且任由皇宫荒废破败,不加修葺。连为政的第一要义都全然不顾,还谈何礼仪?他腰束草绳在父亲的牌位前肆意行为,就好似在说:“你也和他们一样!”政秀感觉信长是强忍着泪水,向亡父表示不满。因此,信长可能会毅然决然地将这封遗书撕毁,滴泪不流。甚至,他还可能向政秀的尸体狂吐唾沫。

这亦无妨。政秀虽觉所写无非一介老朽的愚话,也不过是要将信长变成一个凡俗琐碎之人,但他还是继续写着。

写完遗书,已是深夜,周围寒气逼人。政秀很是庆幸,家人对他通宵书写的习惯一向不以为奇。他郑重地将谏书平放在桌上。

“一切都结束了,万松院大人。”政秀慢慢地站起来,平静地卷起榻榻米上的两层席子。然后,他从刀架上取下短刀,坐到桌前,缓缓环视四周。

远处传来了鸡鸣。政秀满意地笑了。他并不认为自己的死能够终止信长的怪诞行为,但是信长周围的许多人,已经被信长远远地甩在后面。只要他的死能让信长意识到这一点,便已心满意足。

如果只有某一个人能够做到高瞻远瞩,那么政治和战斗将无法展开……

宁静的空气,让政秀感觉到了春天的温暖与舒适,此时他不再悲伤、彷徨。他轻轻抚摩着腹部,对新增的皱纹感到诧异。“真好,能够活到今天。”他感叹着,拿起刀,扔掉刀鞘,用纸擦了擦刀尖。

“先主……”他喃喃道,横下心来,闭上眼睛。他相信人生最后的祈念,将化为永留世间的魂魄和意志。

“请保佑信长!请让我永远陪伴在信长左右!信长……信长……”

政秀猛地将刀尖对准腹部。

因为疼痛,他的手腕微微颤抖着,他圆睁双眼,面对虚空拼命祈祷,就像一个神色凄厉的鬼魂。

“请让我陪伴在信长左右!”政秀失声道。刀尖已经划到了右肋,肠子冒了出来。他将刀从腹中抽出,伏倒在榻榻米上。眼前金星乱蹦,如同耀眼的彩虹。他突然将刀尖对准颈部,身体猛地扑上去。血涌如喷,奇异的彩虹在暗夜之中闪耀。他挣扎着,发出垂死的声音,但微弱得几乎听不见了。怀着永远伴随在信长身边的祈愿,政秀离开了这个世界。

“父亲,您还没有醒吗?奉公的时间到了。”次日早上,长男监物在门外叫道。他身着黑衣,准备前去参加万松寺的法会。久久没有回音,监物悄悄拉开隔扇,蓦地,他瘫倒在地。“五郎右卫!甚左!父亲……父亲他……”他想喊,但是却发不出声来。

“父亲肯定疯了……为什么要自杀?”他喃喃道。

五郎右卫门飞跑过来。甚左也奔来。但是,监物不让弟弟们碰父亲的尸体,他畏惧信长,紧张地喊道:“甚左!”

“在。”

“你即刻向主公禀报,问他是否要前来验尸。你告诉他,父亲疯乱自杀了。绝不要将父亲昨日询问我们的事情说出去。”

面色苍白的甚左立刻向马厩跑去。

不到半个时辰,信长便赶到了平手政秀府上。他似乎正打算郑重地去参加法会,衣着并不如平日那般凌乱。五郎右卫门和监物引着信长来到政秀的卧房。信长一看到政秀,眼睛顿时如同要爆裂一般,厉声喊道:“监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