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 双雄罢兵 二十四 心无二主

德川家康于天正十四年十月二十七赴大坂城,正式和丰臣秀吉见面。

随家康前去的有本多忠胜、神原康政、阿部正胜、永井直胜、西尾吉次等,余部则留在京城。家康献良马十匹、黄金百锭、金星大刀、绉绸百匹。秀吉回赠以白云茶壶、三好乡产的大刀、名刀剑师正宗所铸短刀、大鹰,另外当然还有五彩阵羽织。

赠阵羽织一事,二人早已商定。秀吉故意问家康想要什么,家康道:“大人的阵羽织!”

在座一百余人,莫不惊诧不已。家康身后,年轻的鸟居新太郎几乎失声笑出来。秀吉佯作毫无准备,惊道:“阵羽织?不可,这是我的战袍,怎能与你?”秀吉瞪大眼睛的模样令人叫绝,这比其后在大坂秀长府上演出的狂言剧更是有趣。

见秀吉瞪起眼,诸将不解其意,纷纷探身出去,全神贯注观察事态变化。家康在众目睽睽之下,缓缓走到秀吉面前。新太郎立刻定了定神,要谨慎啊!他突然想起先前在家中庭院看见的蛙,此时的家康,有如一只蟾蜍,而滴溜溜转动眼珠子的秀吉,则似一只大王蛙。

家康道:“家康一见大人的阵羽织,便欲把它披在肩上。”

“你是何意?”

“家康此次带兵进京,也正是想告诉关白大人:您此后不必再穿阵羽织了。”

“哦?”秀吉又瞪大眼,“各位,德川大人竟要我脱下阵羽级!”

当他见在座诸人都已明此中意味,遂就势脱下阵羽织,道:“啊!丰臣秀吉有好妹婿啊!听你如此肺腑之言,秀吉岂能不将它给你呢?好,哈哈哈!”

秀吉与家康的双簧天衣无缝,观者无不信以为真。知道真相的唯新太郎一人,可此时连他都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秀吉令他折服。当然,在座诸人莫不为此感慨良多:这并不比取天下易啊!

千宗易在秀吉引以为傲的天守阁请家康品茶,新太郎随行而去。他一直切切告诫自己,不能大意,却仍然思绪纷乱。对于年轻的新太郎来说,想学的事、想知的事,实在太多太多。他以家康侍童的身份,得以在所有的场合细致观察秀吉,也可看到家康怎样与这位名震天下的关白周旋。德川众人只他有此机会。这恐是新太郎一生的秘密,他一辈子也不敢告诉他人。可是,经这次历见,他何止成长了十年!

秀吉是否不想提本多作左卫门的事了?家康要替作左卫门辩护吗?石川数正会不会在家康面前出现?看似握手言和的家康和秀吉,真的发自内心地相信对方?新太郎很想搞清这些疑问。而大坂城的规模、秀吉的排场、天守阁的雄伟,都让这个年轻人大开眼界。

秀吉曾在秀长府上提过的关于他的事,秀长怎样带女儿来,又怎样退下的事,便渐渐模糊了。

此后两日在大坂,三十日回京。在内野的聚乐第,家康的下榻处已经完工,夜以继日赶工的藤堂高虎等人,早已备好一切。这一夜,席上有家康、藤堂高虎、酒井忠次和神原康政。秀吉又提起新太郎。

“怎样,家康喜欢吗?”秀吉环顾洋溢着木香的书院,很自然地坐在上座,仿佛在自己兄弟家中一般。“高虎为了你,颇为辛苦啊!是吗,高虎?”

“多谢藤堂大人。”忠次代家康谢道。

“好。哦,忠次乃左卫门尉吗?”

“是。”

“此次我会奏请皇上,请他给你左卫门督之职。左卫门督乃从四品,可对?”

“对!”

“康政,你叙任从五品下式部大辅!”

“多谢大人。”神原康政道。

“叙任之事甚是麻烦。但五日内就会有敕命任家康为正三品中纳言。可还有新太郎哪!”秀吉从容道。

新太郎大吃一惊,听得秀吉继续道:“新太郎肩负重任啊!秀吉相信自己的眼力,我的侍臣便无一人如此端正,如此能忍耐。”

他转而问家康:“怎样?可让他入赘秀长家吗?”

新太郎大惊。看来,秀吉要他做秀长的女婿,乃是一种褒奖。得到褒奖自然不无欣喜,可是这里和家乡毕竟完全两样。若果真成了秀长的女婿,定会被冈崎和滨松的人当成背叛者。主公会怎样回答呢?新太郎琢磨着,心怦怦跳个不停。

“我乃实言!”秀吉继续道,“我一直在认真察看新太郎!二十八日的猿乐表演,从辰时开始,到晚上才结束。那么长时间,他的大刀丝毫不斜。膝是铁,肘是铁,他的心也是铁!日后可叫他铁肘新太郎,怎样?”

“多谢大人的一片好意。”家康轻轻道。

“咦?回得颇含糊啊!秀长之女乃是我侄女,新太郎可以女婿的身份继承家业啊!他将来的官位,恐不在忠次和康政之下。”

新太郎胸口一热,但秀吉是在问家康,他不便开口。可是,十七岁的新太郎做梦也没想过能坐到长老忠次、康政等的上席。“若主公应允,就留下来吧!”他胸中澎湃不已,暗道。家康只是频频点头,不言。

“喜事接二连三,让秀吉再高兴一次罢。”

家康的凝重令当场诸人有些焦躁不安。“有何不合适之处?”秀吉敛笑道。

“大人见谅。他父元忠乃我家臣,其性情耿直如铁,实乃顽固之人。即使对家康,只要未解吾意,便不会从命。”

“哦?家康的意思,是你也不能做主?”秀吉佯惊道。

“正是。”家康凛然道。

“好!那么便把元忠请来,我当面问他。除新太郎外,元忠还有其饱子嗣吗?”

“有。”

“好!把他叫来。”家康转头对神原康政道:“这是关白大人的命令,康政去吧。”

康政却未慷慨回话,气氛顿时有些尴尬。秀吉本以为家康会立即欣喜地答应,他以笼络他人为最大乐事,有时甚至因此强迫别人。

新太郎从康政去请父亲之时起,就觉事情比较棘手,一时屏住了呼吸。倘若只要秀吉喜欢,就把德川氏历代家臣之子一个个都要过来,德川氏不日就会被挖空。新太郎是否有朝一日既做不了秀吉的家臣,也做不得德川的家臣?

家康和秀吉若无其事地转谈别的话题,可新太郎内心还在颤抖。倘若秀吉是想以此削弱德川氏,才要他离开主公呢?主公也似觉察到此,方才未痛快应允。但,若父亲心怀感激地应允了呢?此事非同小可啊!

新太郎很长时间都听不进众人在说些什么,一直在想那看似他自己的、实则关乎全局的大事。若开了这个先例,今后恐谁也不能再拒绝秀吉的类似要求了。到目前为止,一切都比预想中顺利。主公甚为满意,秀吉也颇高兴。若因此事而伤了彼此和气,自是大大不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