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部 王道无敌 二十九 命如虫豸

眨眼时入庆长十八年春,大久保长安突然生出人生苦短之感。近年发生诸事,以及熟识之人接连不断亡故,让他这个甚为自负的人也有些伤怀。

冈本大八施以火刑时,长安还神采飞扬,毫无自危之感。然而,自从有马晴信切腹自杀后,他的自负开始动摇了。有马晴信年仅四十六。长安本欲先把他关起来,再寻机会放他出去。另,不管世人如何议论,大久保忠龄依然地位稳如富士山,绝不会被本多父子的专横吓退。除此之外,家康对长安亦十分信任。然而,对大八行刑后两月,有马晴信突然被令切腹,便匆匆去了。

之后不久,长安年轻放浪时便引为知己的近卫前久辞世,时年七十有七;接着,家康女婿蒲生秀行也殁世,年刚三十。近卫公在长安还是手猿乐艺人时,便不顾身份地位和长安来往,他于古稀之年辞世,长安心中并未特别伤感,但蒲生秀行年方三十,两厢比较,长安便觉心中悚然:黄泉路上无老少啊。

正当长安心生不安之时,正亲町季秀随之故去,然后是大友义乘、内藤信成,和他亲近之人纷纷从这世上消失了。

到了庆长十八年,生死亦在长安周遭逡巡。正月二十五,妻族的池田辉政亡故,时年五十。和长安在政务上关系密切的天野康景故于二月中旬。未几,原关东奉行、长安的姻亲青山忠成离世;大坂的小出吉政亦故去,时年四十九。

长安不得不开始思量自己的年纪了。他也已六十有九,虽很少有人把他看作六十多岁的人,然而岁月不饶人。

此日,长安在院中用火烧着聚集在樱花树下的毛虫。他让三个年轻侍女在竹竿前端缠上破布,浇上油,在一旁候命,自己先去寻虫子。看见一堆幼虫,便用火烧将起来。这时,他突然想起阿幸。阿幸的尸骨现沉在哪条河中?一瞬间,他感到天旋地转。

“啊!”一个侍女把着火的竹竿扔到地上,扶住长安。

“危险!你把竹竿扔到那地方,要是着火了如何是好!”长安左手撑在樱花树干上,呵斥那侍女。

侍女并未放开长安,她大声道:“来人啊,大人他——”

长安怒目圆睁,制止道:“小声些!别人还以为我怎的了。”

侍女们急忙把火踩灭,旋又围在长安身边。长安靠在树干上,闭着眼睛——我不过一点眼花,怎的就大惊小怪?我尚如此健壮,在侍女们眼中,真已那般老迈了?

“好了。小声些!把我吓一跳。”

侍女们面面相觑,松了口气。

“我啊,还硬朗得很呢!年轻时就爬山锻炼,和你们这些人可不一样!今后不许你们随便嚷嚷唤人,需要的时候,我自会吩咐。”

侍女们却交换了几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怎的了?怎的了?”

“这……”一个蹲在稍远处的侍女回道,“最近,这周围有鬼。”

“鬼?哈哈,现在可是白天啊!休说傻话!”

“是。”

“你们谁看见过?”

另外一个侍女诚惶诚恐抬起头,“奴婢看见过。”

“噢,你是池田夫人的婢女吧?真的在大白天看见过?”

“不,是在黄昏时。她站在这棵树下,朝奴婢招手。”

“哈哈,那鬼是谁?”

“是……”侍女犹豫了一下,“是阿幸夫人。”

“阿幸?”长安的嘴唇“刷”地失去了血色,“你们是夜里睡得太少,白天打盹儿了吧?回去!”

长安被侍女们搀扶着走了两步,突然脚步踉跄。他当然不信侍女们的鬼怪之说,不过,他刚才无意间想起来的女人,和侍女们说起的女鬼皆是阿幸,令他不快。

人若有灵,像阿幸那样的女人也许真会变成鬼呢。

长安不再烧毛毛虫,在侍女的帮助下回到房里。他道:“不过,阿幸要是来了也好。现在没个人陪我说话,真是无趣啊。”

“大人说什么?”搀扶着他的侍女问。

“哦,我,说了什么?”

“大人说要叫人来陪您说话?”

“啊,是吗?好,那就叫吧。我好生吊唁吊唁她。那女人要是无我祭着,恐怕没法成佛呢。”

“呃,大人是要唤……阿幸夫人吗?”侍女顿时全身僵硬。

“是。不是有返魂香吧?听说点上那香,鬼魂就会出来。”

“这……那香,置于……于何处?”

“哈哈,要有的话,我早就烧了!没有那种东西,故也无鬼魂。”言罢,长安又附在侍女耳旁道,“好了,别再说这种话了。”

“是。”

“关于鬼魂的话休要再说,我头晕的事也休说出去。”

侍女默默把长安扶到廊下,搀他坐下,“大人,奴婢给您铺张垫子吧?”

“为何?”

“您的身子……”

“我非病人!我在这儿看着,你们再去烧虫子。太阳已快落山了,到明日虫子就会大许多。”

“是。”

“小心火。休令人笑话咱们的宅子被毛虫的怨灵毁了。”

自己为何念念不忘虫子?长安感到有些吃惊。一旦着手做某件事,便不会后退,此乃长安的天性,倒也不是一定要对毛虫怎样。

婢女们知道长安的身体并无大碍,便着他的吩咐,回到院中,重新点上火。长安觉得,那火的颜色比刚才更是鲜艳。

“真好看啊!”

要不是担心发生火患,他也许会让侍女继续烧到夜里。在宅里自是危险,若是到城外的梅林,举着赤红的火焰,在树林之间游弋的女人,身影该是多么诡异而美丽啊……

长安正浮想联翩,突然一阵难闻的气味钻进他的鼻孔,是毛虫燃烧时发出的气味?长安突然想起与之相似的另一种气味——焚烧冈本大八时发出的气息……

长安摇了摇头,抬手想把鼻子捂住,忽又想到,冈本大八那像虫子一样的东西,把他烧了有何不好?大久保长安总是无误,总是大步流星,到了这把年纪,若为了不留遗憾而得过且过,我可非这种人!

屋里的侍女端了药汤出来,“请大人用药。”

“谁叫你端来的?”

“公子和夫人。”

“你告诉他们,我无病。”

夫人乃池田辉政同族、本愿寺显如上人心腹池田赖龙之女。不知道受了何种影响,她竟成了热心的洋教徒。她并非长子藤十郎的生母,乃是藤十郎出生后很久、长安功成名就之后迎娶的女人。她生了两个孩子,年纪尚轻,姿容端丽,但张口必及天主,更不能陪着长安喝酒欢谈。她多劝长安洗礼,长安便道:“等我死了再做吧。”最近,他觉得她太聒噪,干脆不接近她了。就是这位夫人和儿子藤十郎,真正如此关心长安。不过,藤十郎的年纪和夫人更加接近,他们之间的感情似有些超越了母子之情。藤十郎之妻乃信州松本城主石川康长之女、石川数正的孙女,亦为长安为巩固地位而请大久保忠邻游说后娶进门的。她太过柔弱,现在也被池田夫人所劝,成了热心的洋教徒。少夫人天性善良,完全相信婆婆为虔诚的信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