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部 王道无敌 二十九 命如虫豸(第2/3页)

长安喝了一口药汤,眉头皱了起来,“他们定觉得我是心地恶劣之人。”只喝了一口,他便把药汤放下了,无意中朝院中看了一眼,低声喃喃道:“唔……真是阿幸啊!阿幸,你站在那里干什么?”

院子里暮色沉沉,无边无隙的黑暗正在拉开大幕。已经无人烧毛虫了,何时开始变成这样?难道是竹竿上的油已烧尽,众人都已退下了?

“阿幸,叫你过来,不明白吗?”

在一片昏暗之中,只有阿幸站立的地方微微发着光,衬托出后面矮木的一片灰暗。“唉,你真的来了啊。我始终等你来呢……好,我出来迎你吧。”长安撑着扶几想站起来,不意猛然向前仆地,只是他并未意识到自己已然倒了。

长安蜷曲着身体,腰顶在扶几上,低低呻吟着。但他脉息仍存,心中清楚。但在他的身体倒下时,他的灵魂似轻飘飘地脱离了肉身,朝院子飞了去。

“阿幸,你死在哪里了?”

阿幸没有回答。她伸出手,握住了长安的手,那只手不温不凉。

“你这女子总是不言不笑,唔,即使快心时也不笑。”

长安被阿幸拉着手,静静地在院内草地上走着。周围逐渐变成青灰色,难道月亮已经出来了?长安突然寻思,然而四周太过安静,他说不出口。

“大人烧了不少毛虫呢。”阿幸突然说。

“是啊。要是不管那些虫子,好好的树叶都被它们糟蹋了。”

“大人您喜欢那种味道吗?”

长安吸了吸鼻子,没有任何味道。

“阿幸,要去哪里?”

“去黑川谷。”

“黑川谷……你摔下去的地方?”

“不,是被推下去的地方。”

“在我,是你掉下去的地方;在你,是被推下的地方?”

“接下来的旅途很是漫长。”

“无妨,反正有你在身边。”

“但是我半路上就会离去。”

“半路……半路指何处?”

“我像毛虫一样在黑川谷被烧掉了。”

“啊,你……你也混在那些尸体里了?”

“烧了之后便被埋了。在黑色杜鹃花下……”

“然后,你就一直待在那里?”

“是,本来要长眠于彼,又被召了回来。就大人一个人……”

“阿幸,走到哪里草都这么灰,难道……这是……”

“呵呵,大人终于发现了啊。这是通往黄泉的路,甚是漫长。”

长安想使劲甩开阿幸的手,“来人!阿幸死了,变成神了!阿幸接我来了!”

长安被匆忙赶来的下人抬到洁白的被褥里,三个医士轮流给他把了脉,又检查了眼瞳。长子藤十郎木然坐在长安枕边,夫人闭着眼睛在胸前画十字。

“是中风。情况很是严重。”医士话音甫毕,藤十郎便猛地大声喊:“父亲!父亲!”

谁也无法得知,一个人在从生到死的旅途中会走过怎样的路,看到些什么。然而,有些人再也不能回首,有些人则得以在生死之间徘徊后,重返人间。这些人的回忆往往有一个共同处:行走在奇妙静谧的广阔原野上,唯原野呈现出来的色彩因人而异。有人说灰色,有人说一直是绿色,还有人说充满了薄紫色的光。他们是为了何样目的,去向何方?有过类似经验的人往往众口一词:在那时,他们刚开始想为何来此,便听到有人在背后叫唤,急回头一看,便重返人间。长安也一样。

“父亲!父亲!”长安也不知是藤十郎,还是次男外记,抑或是给青山成重当了养子的三男在呼唤,然而他终是折返了回来。

“啊,醒了。”长安听到医士道。

“我怎的了?怎的大家都来了?”长安已然忘记甩开阿幸的手后重返人间一事。众人围坐在枕边,让他心中疑惑,想要问个清楚,却张不开嘴。几年前,大久保长安曾经假装中风,把秘密埋藏在黑川谷,这次却真的中风了!难道他冥冥中便知道自己最终会死于此病?长安发现无法说话,便动动身子,做出要说话之态。藤十郎以为长安要作什么手势,便让他伸出双于;然而长安双手只是剧烈地颤抖,丝毫动弹不得。

“大久保长安再次中风。”翌日,庆长十八年四月二十一,江户的松平府里得到消息。此时,忠辉去了越后的福岛城,人不在江户。江户立刻派人去越后。府里诸多事情除了长安,无人知道,长安自己也清楚这一点。张不开嘴、亦无法书写的长安,过了不到半日,便又陷入昏睡,鼾声如雷,如饮酒醉后或累极的模样。

“父亲……父亲……”

不只松平府上,大久保一门也有诸多事情要他一一吩咐。三个儿子不停地呼唤长安,这次却似唤不回来了……若把长安散落各处的子嗣计算在内,他应有七男两女。对此,长子藤十郎只是有所耳闻,父亲究竟有多少儿女,他也不甚清楚。长安所到之处便有女人,恐怕实际数字尚在此之上……现下,即使想问个清楚,也是不能了。

之后的四日三夜,长安仍是鼾声大作,完全看不出对“生”还有何眷恋。到了二十五日日暮时分,鼾声停止。不只鼾声停了,脉息也停了。

“大人归天了。”就算医士不说,大家也都明白:长安死了。

围在铺边的有五男一女、正室和两个侧室,以及十二个侍女,然而谁都不哭。经过了四日三夜的服侍,长安之死只是时辰问题,他们早就哭累了。藤十郎和外记都只茫然端坐。

长安身后事,万般茫然。

除了正室和两个侧室,于长安临终前赶来的十二个侍女之中,有多少人被他染指过,连藤十郎也说不清,也许无人幸免。最让人头疼的,是即使藤十郎和外记费尽心思堵上了其他私生子女的嘴,他们对于长安的交游也仍不清楚。先应将讣闻通报松平府和大久保忠邻府,然而,除此之外应该通报谁,他们皆是茫然。

女人竟开始议论长安的年龄。

“大人毕竟活到了六十九岁。”有人叹息道。

“非六十九,是六十五。”另一人更正。

“你们都错了。大人明明白白告诉过我,是五十八。”

藤十郎和外记呆住,沉默不语。岁数云云,必是父亲当日喝多了,胡乱与她们说的。

“不,是五十八,只是若太年轻就当总代官,会被大名轻视,才对外称是六十五岁,大人自己这般说。”

沉默许久,藤十郎和外记方命人把屏风倒过来,将父亲遗体挪到北面枕上。安置完毕,外记突然说:“接下来可不好办了。松平府和大久保府倒是无甚问题,然后该通禀谁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