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部 大坂风云 二十八 执著于愚

德川家康做梦也没想到,今生还会再走东海道。可是不到两个月,他就不得不再次打此经过。在进入名古屋之前,他就不大快意。

四月初十,午。名古屋城头的黄金虎鲸璀璨夺目,年轻城主的婚典即将举行,出迎之人个个满面笑容。若非大坂有事,家康也定会喜笑颜开,与众人说笑。

“父亲远途劳顿,孩儿未曾远迎。”大门处,在竹腰正信的陪同下,义直问候着家康。

家康只是轻轻点了点头,一丝笑容也无,即使见到跟在义直身后出迎的几个老女人,也只有一句简单的问候。家康的这种反应早在常高院的预料之中。“毕竟是上了年纪,劳累了。”听到常高院如此解释,正荣尼和大藏局相视颔首,唯有二位局略有不安。

“该不会发生什么不祥之事?”二位局有些忌惮地对青木一重道。一重沉默,其实,他早就担心他们能否平安返回大坂。

是月初五,藤堂的五千兵马已从上野出发,奉命到宇治川、桂川一带布防;井伊直孝初六出彦根,奉命去淀城警备。大垣城的石川忠总也奉命立刻进京,赶赴昌隆寺,与板仓胜重合力维护京都治安。

军兵调动,但一重无法与治长取得联络。事实上,目下,他只能装作与老女人们一样,完全信任家康,留在名古屋城。可是,有乐斋父子究竟怎样了?他们就算是逃出了大坂城,在途中会不会遭到伏击?

“早晚会有命令。在此之前,我们先安心等着吧。”目送着跟在家康身后进入白书院的义直和竹腰正信,常高院和一重催促老女人们进入后面的长屋。

不到小半个时辰,家康派侍童前来传唤。

“果然未忘记我们。快去快去。”老女人们催促着一重,兴冲冲来到家康面前。

家康房中,除了义直和竹腰正信,永井直胜也紧绷着脸守在一旁。

“哦,你们来了。”家康声音虽然无力,但还笑着,“事情有些不妙。听说大坂的有乐父子弃城而走……”他的声音低沉而嘶哑,听起来既像叹息,又似失望。

“织田大人……为何要逃走?”最先发话的是常高院。

家康并没立即回答。他端起茶碗,靠在肥胖的腹上,睨视片刻,方道,“有乐是你舅父吧?”

“是。舅父为何要离去?”

“据说厌恨打仗。估计现正在途中,十二三日就会抵达此处。我必须说说他。”

“大人!”常高院急道,“真想知得更清楚些。舅父说厌恨打仗……究竟是什么意思?”

家康觑一眼一重,道:“听说,在大坂那边,大家都想打仗……”

一重急道:“不,怎会这样?淀夫人和右府均非……”

“你且等等。这绝非只是你们的不幸。若要一战,德川家康亦不得不再次亲赴战场。若是三五天倒罢了,设若时间延长,连我恐也回不了东海道。就算不死于敌手,自当尽了天寿。”家康想笑,却没能笑出来,“想必你们也知,从去岁冬役的时候起,将军就想用武力踏平大坂,被我百般阻挠。大坂却不领我情,竟再次召集浪人,掘开被填埋的城濠?况且,右府大人和淀夫人已终再生战意!有乐心明如镜,否则,他断不会弃城而走。”

“这……”

“唉,德川家康也无隐瞒你们的必要了。实际上,将军早就料到会出现这种结果,已经作完战备。唯德川家康仍未放弃。”

青木一重的肩膀猛地抖了一下。家康公所言究竟意味着什么,他为何会如此心哀?

“一重,你最好也仔细听着。在大军包围大坂之前,只需一人足矣!只要一个真正为丰臣氏着想之人,劝得秀赖暂时离开大坂,迁到大和郡山,解开将军的心结就行了。只要有一人能如此奉劝秀赖即可。”

“……”

“他日,德川家康必会令秀赖重返大坂城。可问题是,究竟能否有人真正为丰臣氏着想?大坂的命运完全决定于此。”

“大人的意思,是让我等返回大坂,劝说右府接受移封?”常高院似终于明白。

“常高院,此事若能办成,获救的将不只是秀赖和淀夫人。德川家康……以及已故太阁大人,也都获救了,就不会被后世耻笑了。”家康眼里湛满了泪水。

青木一重凝然望着家康。这和骏府的家康还是同一人吗?在此之前,一重从未想到家康也会如此老泪长流,这若是家康的真心……仅仅是这么一想,他的心都要冻住了。若真是这样,他此前送给治长的消息就完全错了。讨伐大坂的乃是秀忠,家康公却站在秀赖一边,实在令人诧异……

这时,家康又说出一句令众人大感意外之言:“无论发生何事,德川家康也要救助右府和淀夫人。一定!”

这一次,老女人们比一重更为惊讶。

“你们可能不知。但只要想想我毕生的经历,想想家康一生的坎坷,就会明白。家康始终在征战!数十次?百次?当然,日后还会征战。但,我的敌人却绝非妇孺。袭击手无寸铁的女人小儿,这样的征战才是我最痛恨的征战。”

一重不禁睁大眼睛,伸长脖子,老女人们也屏住了呼吸。

“那些妄图以战事为己牟利之人,便是人间之大恶。德川家康的愿望,就是让他们明白这些,断绝战乱的念头。因此,我总是比其他人能够忍耐,总是以数倍于他人的忍耐在等待。况且,我这样做也必合神佛意愿。太阁亡去之后,天下交到了我手里。我虽不得不杀妻灭子,但无论是今川、织田,还是武田……这些曾与我有缘或是战场上交过手的人,他们的血脉与亲戚,我从不曾下手。我活到高寿,带着感恩的心欲赴极乐时,却不知做错了什么,竟要再次出战。唉!此竟为何?”家康眼神呆滞,双颊沾满泪水,“你们明白吗?让我动怒的绝非神佛,亦非他人。我为不得不迎来这晚年疏忽而怒。我不会取人性命!我怎会为难右府和淀夫人?若杀掉他们,我救助今川氏真、宽谅织田常真是为了什么?我一生的执著又算得了什么?德川家康……德川家康……绝不愿与妇孺为敌!”

“大人!”忽然,常高院哭着伏在地上,“大人吩咐吧!如果是我能做的……无论何事,请大人尽管吩咐。”

常高院的话还未完,青木一重就已大哭,其哀之烈,甚至令家康都为之一惊,闭口不语了。

一重的悲哭持续良久。为何会哭得如此伤悲?一重已想不明白,可愈想不明白,便愈觉莫名哀伤。他从未闻想,家康公这等人物,也有这种愚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