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部 大坂风云 二十八 执著于愚(第2/4页)

原来,大御所也始终与我们一样的心思,万物生灵都逃不脱这恶业之苦啊!这么想着,一重不禁哀绝。他非绝望,亦非愤怒,而是发自心底地悲哀。哭够之后,他拜倒在地,道:“在下有一事相求。在下也想跟几位夫人同返大坂。”

家康点了点头,“你是想把我的意思告诉秀赖?”

“是。在下想,常高院定会劝右府移往大和,在下愿在旁劝说。”

“哦,你真的想帮我?”家康探出身子道,“但,还要再等等。再过一两日,有乐父子就会赶来。你最好见见他们,听听他们都说些什么。如此,你心中应更有数。”

“有乐?”

“是。究竟是何原因使得有乐弃城而走,在我见他之前,你先去见见他,好生问问。你说呢,常高院?”

“是,这样最好。那么我也去准备准备,好在舅父到达之后,能够即刻动身。”

老女人们下去之后,家康又叮嘱一重:“你记着,你家主君离开大坂之后,我必令人重修大坂,不久就会派人迎接他回去。”

“是。”

“七手组中应有些可在右府身边担任护卫的年轻之人。一定要他们严加护卫,进入郡山城后好生反思。但,你记着,必须在将军包围大坂之前行动。剩下的交给我就是了。”

一重心领神会退出去,家康靠在扶几上,发呆良久,忽道:“我简直就是一介背叛之人,是吧,直胜?”

永井直胜不言,只是微微一笑。

治天下者必先杜绝私情,无论何时都要依法度行事。此前,家康开口闭口均如此告诫将军秀忠。可如今,他在默许将军率军不断集结于京坂的同时,又在背地里苦思救助秀赖的良策。在常人,此行必视为背叛,说得严重些,“谋叛”也不为过。

“直胜,休要泄露出去。”说话时,家康俨然一个害怕上天惩罚的老头。

第二日傍晚时分,织田有乐斋带着儿子尚长抵达名古屋,悄然进入竹腰正信宅邸,会见了青木一重。

有乐究竟会对一重说些什么?家康隐隐有些担心,但因第二日的婚礼,却无暇过问。到十三日接见有乐时,一重和老女人已从名古屋出发离去。

“在下和青木一重于十一日夜里见面。”有乐主动道,“尽管一重识文断字,却完全看不清时势,简直就是个睁眼的瞎子。”

此时,由于传令使小栗又一忠政、奥山次右卫门重成、城和泉守信茂等人都在场,有乐看出家康之征已甚是迫切,遂格外义愤填膺。

“一重看不清时势?”

“是。在下告诉他莫回上方,那样只会卷入无谓的战事。他却顶撞说,既是无谓的战争,为何不去阻止?他还以为能阻得了此次战事。”

家康轻轻点头,“这么说,你是看到战争已经无可避免……才出得城来?”

“正是。”有乐侧首笑道,“人只要不着急去死,都可活到天寿。战死疆场这种死法,已是不明事理。我告诉他,现在乃是太平之世,就应死在被窝里,唉,他竟一点不通。”

家康道:“一重的事暂且不提。右府怎样,他也急着要死?”

“人在年轻时,总是不懂得珍贵性命啊。”

“淀夫人又如何?她今年已四十有九,还算年轻。”

有乐撇起嘴,脸上现出一抹阴影,“她已疯癫。一个痴恋他人的疯子是不会幸福的,真是可悲。”

家康对有乐略有恨意,可心里仍有几分好感。信长公喜欢杀伐,有乐生就一副毒舌。二人尽管都敏锐细致,但信长公令人想起大薙刀,有乐却让人想到怀剑。

“有乐斋,你怎的就抛弃了那可悲女人?就算她已疯癫,她毕竟是个女人啊。身为舅父,她有此难,你不留反走,究是为何?”

“大人太会说笑了。”有乐歪头笑了,“老夫若待在那边,只有死路一条。织田有乐斋已对生死厌倦了。大人此乃明知故问。哈哈!”

“有乐斋。”

“大人请讲。”

“你刚才说,淀夫人乃是个痴恋他人的疯子?”

“是,是这般说过。”

“我想再听听。我还不甚明白。”家康认真问道。

有乐微微摇了摇头,“大人,您可越来越不厚道了。她对见过的每一个男子迷恋不已,已是个无可救药的痴情女子。”

“她如此高傲,竟是痴情女子?”

“她先痴情于太阁,接下来痴情于大人,现在,竟痴情于一介不可救药的蠢货!”

家康讶然。

“歧黄可医身病,佛法可医心病。她根本就已疯癫,一心只望迷恋的男子有所回报。一旦不能如愿,她即病入膏肓,纵有回春妙手,亦是回天乏术,这亦是女人的宿命。”

“嗯。”

“况且,由于她有痴迷男子的怪病,人若有情,她必有意。她若能和那蠢货断绝来往,有乐也不会弃她而走。可能的话,有乐定会让她与那人一刀两断,劝她和右府离开大坂。唉,她已大病,有乐也只有主动离去了。尽管是在大人面前,可有乐还是要说,决定女人命运的,仍还是男人啊。”

家康扭过脸,装若未闻。有乐的话刺得他心痛。有乐有怨,淀夫人亦有怨,但……她似确然已疯。

她若性情和顺,家康恐也不会刻意回避。她乃太阁遗孀,一旦她跟太阁在世时一样,大耍威风,必会妨碍男人行事——家康不得不这样想,他对淀夫人的确有些忌惮。这“疯子”这位太阁遗孀,却被大野治长戏耍!

“罪过啊罪过!”家康眼前忽地浮现出筑山夫人的面容,他慌忙正了正坐姿,“我知了。右府呢?你觉得右府连出城的决断都没有?”

有乐眼里显出一丝悲哀,“这一点大人应已清楚。那个迷恋男人、为情所困、争风吃醋的寡妇所生的儿子,生长在只知逢迎巴结的女人堆中……”说到这里,有乐摇头不已,“遗憾的是,并非有乐弃他而走,乃是他从来都未曾指望过有乐。丰臣氏的命运,从片桐兄弟离去的那一刻起,已铁定了。”

家康非常不快,可他仍未抓住斥责有乐的机会。这信长公的兄弟果然有些眼力。若是家康,在片桐兄弟出走之前,自会主动去管教淀夫人和秀赖,家康却无法强求有乐亦如此。在丰臣氏,有乐既非家老,也非重臣,他无非一介耍弄口舌的食客……

“这么说,你认为现在能够撼动大坂的,既非秀赖,也非淀夫人,而是大野修理?此战的对象是修理?”

有乐再次讽刺地撇起嘴唇,冷笑一声,“那还不至于……战事的对手是不知深浅的修理,以及走投无路的浪人。正因不知他们会做出何等事来,有乐才逃出城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