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部 长河落日 十八 草民忧国(第2/4页)

“哦。因此,你才决定画一幅雷神之画,准备进献?”

“不单如此。在先生面前,我才敢这般说,不知先生对处决国松丸一事怎样想?此岂非欺凌弱小?那些败逃的武士亦是一样,他们既已走投无路,何苦还要斩尽杀绝?这样说虽为不敬,但说心里话,我不喜他。”宗达很少如此直言快语,顿一下,又歉然道,“我这样评说你敬重之人,还请见谅!”

“哈哈!”

“有何可笑?”

“其实,我亦心中忧闷。我虽并不以为是他杀了淀夫人母子,但如你所言,他却杀掉了国松,企图斩草除根。如此一来,他和早前的乱世武将有何区别?”

宗达一脸惊讶看着光悦,道:“先生……先生说的是真的?先生该不会在取笑我吧?”

“我怎会取笑你?若他还与早前武将一般,必会冤冤相报,不久之后必会再起战乱。我心中忧苦,才来拜望你。”

宗达恻首回目,大为不解。在他看来,光悦有一处不是,便是心口不一,总喜抛砖引玉,以试探人家;而且,他一旦得理,便会不由分说将人训斥一顿,宛如一尊雷神。

“您此话当真?”宗达再次道,“德有斋先生无论做何事都谨慎有加,现在却亦说不喜,真让人难以相信。”

光悦一本正经盯着宗达,“俵屋。”

“果然有谎,先生分明还是……”

“唉!好了,先不说这个。我倒想问你,在世上你最恨什么?”

“这……”宗达犹犹豫豫道,“我最恨……蚰蜒和雷神。”

“哦?”

“所有雷神当中,我最喜德有斋先生。”

“哦?”光悦认真地点了点头,道,“我一向觉得,你的才具和人品都非同寻常,对你颇为敬重。原来,你竟这般想……”

“我所恨并非雷神。嘿,我想起了那春日在山间见到的长虫,对,我最不喜蛇。”

光悦笑不出。他亦经常对宗达设计的刀剑鉴书的纹样及扇面大加评判,甚至连香囊和纸签上的图画都会加以评说,有时甚至说出“画已害字”云云,这等话难免让人厌烦。看来我是太挑剔了……想到这里,光悦突然想到家康。家康有时会自作聪明,说些自己的意思,有时还会如孩子一般任性,总要人说话时直言不讳,不要怕得罪人。但到了关键时刻,这些全都派不上用场。

“俵屋。”

“先生?”

“我要去一趟二条城。”

“二条城?”

“是。我欲说出心中之愤,以求心安?”

“您太性急了。”

“他若因此把我杀了,也就罢了。他要不杀我,从此我便不再做什么雷神,而要远离尘世,隐居到丹波深山之中。”

“不好!”宗达一本正经道,“雷神有何不好?何苦去丹波深山老林做个野鬼。请先生三思!”

本阿弥光悦这等乖僻之人,见到俵屋宗达之后,也成了一介小儿。倒不如说他是被宗达的天真打动,取下了脸上的面具。他见宗达也认真起来,便摇了摇头,怒道:“不,做鬼更好!谁也休想阻拦我,我已下定决心了。”

“又来了。你这脾气,真非寻常的雷神。”

“罢了,我一旦下定决心,就不会改变,否则岂不愧对你送我的这个称号?”

“那好,多请保重。”

“我现在就去二条城,将憋在心中的话全都说出,然后便隐居深山。”

“这……这可是性命攸关啊。”

“命是何物?”光悦说着,竟流下泪来。“命是什么?我们不能违背日莲上人的圣言,不能无视这世上的污浊和歪曲,否则便是偷生之人。”他大声喊着,一种无法抑制的感怀涌上心头,“对,就是偷生之人!不仅是我,你也一样。在这个世上,最大的偷生之人便是那老糊涂鬼,他年过七旬,还要残杀妇孺。他自己枉活了不算,还要害他人性命!宗达,你休要再阻拦我,就算死,我也定要到那个老糊涂鬼面前,把心里怨愤悉数道出……”光悦于亢奋里带着几丝疯癫。他似是因一生的努力不得到结果,心中积郁已久。

“不可!”宗达脸色骤变,扑向光悦,他看出光悦就要离去,“来人,本阿弥老爷子要……”

“放开我,宗达!”

“不,我不放。我不当说您是雷神。您既非雷神,也非鬼。我从内心里仰慕您……”

“哼!宗达,你以为我会上你的当?”

“求您了!来人,来人!”光悦这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他心中暗道,弄假成真,罢了,索性趁机最后一谏,然后便隐居山林,远离这尘世。就如日莲圣人一般,向北条氏强谏之后,便隐居身延山。匹夫之怒,血溅五步,匹夫到了真正发怒之时了!

宗达是一个难得的诤友,光悦一边想着,一边推开宗达,出门穿鞋:他并不理会宗达的惊愕,径自去了,宗达无意间的几句话,已让光悦下定了决心。

阳光火辣辣照着大地,光悦若稍有些犹豫,方才的亢奋便会马上烟消云散,决定亦会取消。

但坐上轿子,光悦却有些心虚了:不能这般逞强,不管怎说,对方乃天下之尊,总当换件见客的衣裳,在礼数上不当有闪失,亦当心平气和提出见解,不能先乱了阵脚。想到这里,光悦平静了许多。“我先回一趟家,你稍等我片刻,我换衣裳后就出来,然后前往所司代府邸。”

光悦回到家,首先拿了一个刚刚烧制的“柿茶碗”,作为送给家康的礼物。烧柿茶碗,乃是光悦向长次郎学来的手艺。他对这茶碗的色泽和形状都颇有自信:和长次郎的茶碗不同,他的茶碗浑圆,而非中间凹进。掌中托乾坤,光悦怀着这般心思,烧制了这土黄色的茶碗。

光悦拿了茶碗出得家门,乘上轿子,往所司代府邸而去。他欲先拜访板仓胜重,若胜重不在,才前往二条城,让胜重之子重吕为他通报。然而胜重正在邸中。

“所司代大人,恕光悦冒昧,光悦今日欲前往二条城向大御所告别。看在我们多年交情的分上,还请大人恕在下莽撞。请为在下引见。”光悦拿出了茶碗。

“道别?你是要离开京城?”

“是。在下已厌倦了京中生活。”

“你要去何处?”

“不知!”光悦使劲摇头,道,“在下决定隐居,已对这污浊的世间了无留恋,再也看不下去了!这样一去,只怕要和大御所及大人您永别了。”

“哦。哦。”胜重看了看眼前的茶碗,道,“好。大御所最近颇为繁忙,却不知他会怎样,我且去为你引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