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部 长河落日 十八 草民忧国(第3/4页)

答应一声,板仓胜重便出了门,直往二条城。

光悦在所司代府中总等不到胜重回来。他亦知,家康近日必忙,因大御所已来日无多,每日必有多位公卿大名、僧侣、学者和神官候着见他。

下人端上午饭,原本激愤不已的光悦,此时已有些心灰意懒:今天怕见不着家康了。

就在下人撤饭时,胜重擦着汗回来。“大御所说,本阿弥不同于别人,今日必要见上一见。”这般说完,他又小声道:“说话时定要注意分寸,言辞不可过于激烈。”

光悦默然,一上午枯坐,他已完全失了斗志,哪还谈什么言辞激烈。这怕是和家康公最后一见了,他一边想着,一边跟着胜重到了二条城。

在二条城,他又等了将近一个时辰,直到夕阳西下,才被人带进家康房中。此时,外面已是暮蝉声声。

“久等了。”家康一见他,便道,“过来坐,我也正想见见先生呢。”

这时,外面噼里啪啦下起雨来,雨点洒在金色的夕阳中。

“这是白雨。”家康似有些吃惊,望着外面金色的雨,咬牙道,“近日一切都似乱了。此时稍有不慎,人便垮了。先生怎样,最近身子还好?”

光悦不知所措地摇头。他本想痛陈一番,但人家说话如此柔和,他如何张口?但亦不能因此挫了锋芒。他遂道:“多谢关心。大人也看到了,小人体并无异样。小人今日是来向大人道别的。”

“哦,我已听胜重说了,听说你已厌倦了尘世。”

“是。尘世愚蠢肮脏,光悦厌倦了京中生活。”

“你打算前往何处?”

“想到一个看不到愚蠢之人的地方隐居。”

“真令人羡慕!”

“哦?”

“你一怒之下自可隐居,真真令人景仰。可我呢,即便碰上气恼之事,也无法隐退。现在这种情况,更不允许我遁世了。”家康说罢,回头对侍奉在旁的板仓重昌道:“给先生取些茶点。”然后,他往前探了探身子,把住扶几,道:“我想问先生,最让你动怒的是何事?自不止一件,你不妨一件一件说来。”

这对于光悦来说,无疑乃是求之不得,他嗫嚅道:“可是……可是,在下说出……”

“但说无妨。”家康表情非常平静,他哪知光悦正在恼他,“我七月将回骏府,此次回去之后,可能再也不会进京了。我们今生怕会就此别过,你有话只管说。”

“那就恕小人无理了。”光悦生怕被对方气势压倒,挺起腰板,“小人原本以为,有大人在,丰臣氏离开大坂城,便能平安无事。”

“多谢你如此信任我。”

“然而,事情却变成这个样子。右大臣和淀夫人自杀身亡,丰臣氏血脉断绝,这对天下有何好处?在此次动乱中,右大臣母子只不过被人挟持的傀儡,既非大人真正的敌人,也非动乱的主谋,大人却将他们一一除去,还装作全不知情。大人这般做,只能给您一生带来瑕疵,为乱事埋下祸根。因此,小人才下定决心,在下一次动乱来临之前,找个无人的地方隐居。”他尽量不正视家康,单是一口气把积郁说了出来——净说本色之言,这才是我自己,我本阿弥光悦一向秉承日莲圣人的信念。

“说得好!”家康并未如光悦想象中那般大发雷霆。幸而本多正纯不在,板仓胜重父子和永井直胜听了,不由面面相觑。

这时,阿茶局带着侍女送一卜茶点,二人的谈话暂时中断。

“阿茶,你也来听听我和本阿弥先生的谈话。”阿茶局将点心放到光悦面前,正要离开时,家康对她道,“先生也说,因为右大臣母子被杀,他已对这尘世感到厌倦了。”

“哦,那妾身也来听听。”阿茶局让侍女们退下,自己小心在一旁跪下。

“光悦,我知道了,还有什么原因?”

“第二件,便是国松丸公子之事。杀掉一个无辜小儿,对大人的太平盛世又有何好处?这真是……”

“第三呢?”家康似已听不下去,急不可耐打断了光悦。

“第三,便是对右大臣夫人的处置。”

此时光悦已是满脸通红。不知何时,雨停了,夕阳把整个院子照得通红。红色的夕阳下,氤氲着云气。

“右府夫人怎的了?”家康的脸色渐渐变得苍自,但他还是想听听直率的光悦会怎样说。

“小人听说,将军大人听说右府夫人出了城,大发霄霆,要逼其自杀。杀掉手无缚鸡之力的妇孺,又能给太平带来何好处?”

“光悦,还有吗?除了这些事,还有什么让你如此动怒?”

“有!”光悦声调激昂,“大人您竟允许这等事发生,高台院竟也不加阻止。据高台院身边的尼子说,国松公子被杀之后,高台院便躲在屋里,一味念佛,任谁也不见。要是一味念佛便能扫清这世间污浊,带来太平,我们何必这般辛苦?她为何不来为右大臣求情?难道她还对淀夫人怀有嫉妒?唉,说不定她正在幸灾乐祸呢。这个世界实不堪入目……”

“德有斋!”胜重忍不住打断了光悦。

但光悦并不理会,继续道:“要想拯救这个世间,就须有圣人的学问,这话是大人您说的。但事实怎样?在此次乱事中,自始互终,并无一丝圣人之道,全是些无道之举……”

“好了。”

“不,小人还有一言要说。大人听了,要是着恼,把小人杀掉便是、在小人看来,将军大人对您的孝心,原本便是大错特错。将军大人不应对您这等行事视若无睹。小人若是将军,定要拼了老命,也保全右府母子性命……”

“光悦!”胜重愤怒地止住光悦,“你的话过了!”

听到胜重这一声断喝,原本欲言的家康一脸茫然,闭上了嘴。但光悦无丝毫退却之意。

“大人有些累了。你该说的也都说完了,想必未有遗憾了。就此与大人道别吧。”胜重舒缓语气。

光悦这才回过神来。“是啊,要说的都已说了,大人要怒……”他犹犹豫豫地看看众人,垂首施礼,心中的怨气已完全消散。对于光悦来说,这种情形极其少见。

为何我如此数落,大御所却毫不震怒?疑惑堵在光悦心头,让他比来时更加窘迫。但他既然已把心里话说了,也当就此收场了。

“请大人见谅。”他这么说了一句,便站起身。重昌起身,将光悦带了出去。

家康看着窗外,一脸茫然地陷入了沉思。他之所以不着恼,只因光悦所言正是他欲言,他还有何可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