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生 死(第2/5页)

脱欢那时候也见到了火铳,但认为那不过是个笑话、神机也是个笑话,他从不把这个东西放在心上,对神机也很是轻蔑。

要学祖先成吉思汗般驰骋天下,靠的还应该是弓箭。他信这点,因此他一直在训练骑兵——训练天底下最精锐的骑兵。

他现在有些后悔,后悔本应该让邱福抵抗一下,若是那时他就见到火铳的这种威力,就可能会想方法应对。

但事情当然没有重来一次的机会。

很显然,如今神机营卷土重来,并非如邱福那般鲁莽,却是有备而来,改良了方法,配合三千营出击,给瓦剌军造成了难以想象的重创。

可最让脱欢感觉到重创的却是神机会来!

神机来了?神机怎么会来?

三千营、神机营竟然同时在一个小小宣德卫指挥使朱勇的帐下出现,其中蕴藏着的玄机让脱欢想想都震颤。

这两队兵马,均是直接受命于大明天子的。

是朱棣让他们来的,这毫无疑问。

可疑问是,朱棣不是在东海吗?朱棣不是早被也先勾起了无边的怒火,如今亲征东瀛了吗?朱棣不是已向瓦剌表达了善意,甚至要把云梦嫁到瓦剌吗?

当初那个皮笑不经意地说漏了嘴,不是也说朱棣在海上,甚至还因此被沈密藏训斥?

脱欢一直联系的那个人——那个一直给他通风报信的人,不也是言之凿凿地说朱棣的确在海上吗?

这一切,难道不过是个假象?

这一切,或许不过是做戏?

脱欢想到这里,心中有闪电击过般难受,吩咐道:“带姚广孝、朱高煦来。”

战局已乱,三千营出击,一阵冲杀,斩瓦剌军无数。可瓦剌军并没有轻易被击垮,远远地散开去,随时凝聚。

三千营冲杀势阻,立即收敛,撤回到山下。明军早有准备,并不指望凭着这一波攻击,就彻底地击垮远超过己方兵力的瓦剌军。

瓦剌军如水滴凝聚,很快就会汇聚成洪流,准备再展开新一轮的攻击。可他们有了迟疑,不知道由谁去先当替死鬼,去抵挡住神机的连环轰击?

脱欢根本没有注意峰下的战局,一颗心沉沉浮浮,如也先一样想着千个问题。

朱高煦、姚广孝很快被带了过来,姚广孝脚步蹒跚,根本没有任何言语,他本伤得不轻,可还坚持走下去,不过现在看起来只比死人多了一口气。朱高煦冷酷依旧,见到峰下的厮杀,嘴角带着几分冷笑,眼中却带着深切的悲哀。

脱欢急闪的目光从二人表情上掠过,落在姚广孝身上,缓缓道:“姚广孝,你真的好本事。可是……你不怕死吗?”

他眼中杀机闪动,他本来从未把姚广孝放在眼中,但到此时此刻,终于明白了眼前这看似衰弱的身躯中,却藏着无尽诡计!

他中计了,但他自信还可以挽回败局,他眼下想要明白件事情。

姚广孝不望脱欢,睁开眼向峰下望去,喃喃道:“路回荒山开,如出古塞门……不知将军谁,此地昔战奔……”

脱欢一怔,他想到姚广孝会给他太多的回答,却没想到过,这种时候,姚广孝居然在吟诗。

姚广孝好像真的不怕死?

这世上,真有不怕死的人?脱欢并不相信。

孔承仁见到脱欢的茫然,只以为脱欢在琢磨着姚广孝的意思,低声道:“太师,他说的是明初高启做的《过奉口战场》一诗。”见脱欢冷冷一笑,孔承仁不敢再多嘴。

脱欢知道《过奉口战场》这首诗的,他其实知道很多事情,他甚至都知道,当初在庆寿寺时,姚广孝曾经用一幅画来选人,那幅画上就题了那首诗上的两句话。

功名竟谁成?杀人遍乾坤。

那是一切的开始,脱欢却没有想到过,时隔多日,姚广孝竟旧诗重提?

难道世事始终不过是一个环儿,你自以为前行,自以为走向了终点,却不过回到了起点?

姚广孝什么意思?脱欢以前不屑知道,现在无法知道。

就听姚广孝继续喃喃道:“登高望废垒,鬼结愁云屯……”

这时峰下杀气弥漫,残雪夹杂着血意、兵甲凝结着烽冷,熠熠生辉,如同地面凝着愁云惨雾。姚广孝的脸上突然泛起几分光辉。

薄薄弱弱,但坚定如日升前的晨晓方破。

“当时十万师,覆没能几存?年来未休兵,强弱事并吞!功名竟谁成?杀人遍乾坤。愧无拯乱术,伫立空伤魂。”姚广孝不理众人诧异的目光,伫立在那里,如同幽灵。但他脸上光辉更浓,转望脱欢,微微一笑道:“我……早该死了,我也以为自己早就死了,现在才死,已然迟了。你现在可以杀了我。”

他就那么站着,道袍早就肮脏不堪,可他枯槁的脸上,却有着几分期待的光辉——期待着去死的光辉。

脱欢见到姚广孝脸上的期待,内心一阵悸动,他蓦地发现,死对姚广孝来说,不是折磨,而更像是解脱。

他本想问太多的事情,可蓦地发现不必问,因为姚广孝根本不会说——没有必要去说。

明白的始终会明白,不明白的,何必去解释?

三戒大师眼露怨毒之意,一旁嘶声道:“姚广孝,你这个大骗子,你告诉我,金龙诀究竟能不能启动?”他此时的声音中已带着十分的哭腔,失落之意溢于言表。

现在就算三戒大师都看了出来,金龙诀的启动更像是个笑话。

脱欢的脑海中亦闪过这个念头,瞥见朱高煦眼中的痛苦之意,突然明白了,他蓦地大笑起来,笑容中带着说不出的自嘲之意。“汉王,本太师明白了,不知你明白没有?”

朱高煦不语,只是眼中的痛苦更加深邃。

“你早就明白了,你早就明白了!”脱欢指着朱高煦,笑得都在打跌,他像揶揄、又像自嘲,“可世上总有一种人,明明心中清楚,却还是自欺欺人,拿着空虚的借口,欺骗着自己,还给自己坚持的希望。老夫如此,你朱高煦也是如此!朱高煦,到现在,老夫都醒悟了,你还没有吗?大明天子——你的那个父皇,原来对你这个亲生儿子也骗的,世上还有这么好笑的事情吗?”

他似乎都要笑出了眼泪,可眼中带分痛恨和惶惑,“是了,朱棣一定要连你也骗的,不然他何以骗过老夫和世人?老夫不如朱棣,老夫是不如他,他连儿子都骗,老夫怎么能做到?”

他找姚广孝、朱高煦前来,本是想要询问些困惑,但不知为何,只见到姚、朱两人的表情,心中那一刻便顿悟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