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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江忠源叹息一声道,“亏她还有心情唱这些艳词!”

  “她唱的什么,自己也未必知道。”高保贵殷殷劝酒,叹息笑道,“彩云姑娘是个可怜人呐……采珠人家出身,水性都是极好的,义律攻广州,她和老父亲逃到香港打鱼为生,这些英国鬼子纯不是人生父母养的,轮船撞翻了他们的渔船,不救人,兜着圈儿掀浪淹人,水手们站在舷上拍手笑看乐子。……你听听她唱的这声气,嗓子里哽着泪呢!”这一说众人都听出来了,便都不言声。一个杠夫喝得脸通红涨了,包着眼一拍桌子骂道:“丢那妈!朝廷要不变了心,还是林少穆(则徐字)大人在广州,英国佬能占了香港?能霸住这十三行?哪来的xx巴南京、又是什么鸟望厦条约?三元里大战那会子……”

  说起三元里,人们立刻兴奋起来,高保贵一拍大腿,说道:“我就在北乡,二哥一声号令,我那村里就出来三百多条汉子,杈把稻镰铡刀带着就冲出去,一下子就把狗日的们拦腰切成两段!”一个杠夫说:“我还活捉了一个!洋鬼子在皇上跟前都不肯跪,说是‘硬腿’,我看他双膝跪着,比我们方太爷见余太尊还跪得地道——是余太尊亲自带着人,逼我放了那个鬼子。嘿!真他妈不是东西!”

  纷纷议论声中,徐二虎说声方便,挑帘出了外间,看那卖唱的彩云姑娘正坐在一张桌子旁低头调弦,踱过去,上下打量了她一下,轻声叫道:“彩云妹子……”

  彩云听到这声音,像被针刺了一下,身上一颤,抬头看见是徐二虎雄赳赳站在面前,她的脸色先是苍白,又渐渐泛起红晕,下意识地看了看左右,站起身来,蹲了个福儿,讷讷地低了头,颤声说道:“是徐二哥,你没……你回来了……”

  “回来了。”徐二虎略带惨然地一笑,“在里头听声音就觉得耳熟,他们说是‘彩云’,出来看看果然是你……”

  “我没出息……”

  “你知道,埋我爹借了人家的钱是得还的……”

  “借谁的钱?”

  “鲍、鲍……”

  “鲍昌——鲍三爷,鲍二鬼子?”徐二虎一脸讥讽,冷冰冰说道,“你可真能耐真体面——为甚的不找码头上你三哥?”

  彩云的头低得像是在看地下的蚂蚁,细微的声音不用心根本就听不见:“城外的父老兄弟都打散了,三哥现在还在班房里。才进狱几个月还得我给他送饭……你叫我怎么办?借别人的钱,我能咬咬牙下辈子还;借鲍家的,我宁可这辈子还清了他的!”她抬起头望了一眼徐二虎,又低下了头。

  二虎的脸涨得血红,咬着牙盯视半晌,低声喝道:“你抬起头,看着我的眼!”彩云不知所措,诧异地抬起头来。徐二虎死死地盯着她,那双美丽的眼睛仍是那样朗净,里边有泪在滚动,有羞涩、惭愧和惊异迷惑,但没有畏惧和自疚,没有二虎想看或者不愿看到的东西。半晌,二虎长长透了一口气,问道:“你欠他多少?”

  “二十三两本银。”彩云哽着嗓子小声道,“加三的利。制钱也不要,一千七百文兑一两……很不容易的。你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现今本利已经到了三十五两……”她的声音突然变得果决有力,“二哥,不瞒你说。万不得已,我就是卖花挣钱,也必还清了他的!”徐二虎扫视了铺中座客一眼,用命令的口气道:“这点债我替你填还——你回去,不许再做这营生现眼!明日我送银子过去!”彩云低头嘤咛答应一声,对两个伴奏的瞎子道:“徐二爷回来了,咱们不做这生活了。走吧……”

  目送着彩云三人踽踽出去,二虎怅怅地透一口气,轻轻一跺脚返回雅间屋。看时,屋里人们已不再吃酒,都围在墙角一张桌子旁,有的叉腰登板凳,有的盘着辫子踮着脚尖,葛花儿站在桌子南头用手抚着一张大号宣纸,都正在看江忠源写字。二虎凑近看时,是一笔刚劲有力的瘦金体书:

  答君恩清慎忠勤,数十年尽瘁不遑,解组归来,犹自心存军国。

  殚臣力崎岖险阻,六千里出师未捷,骑箕化去,空教泪洒英雄。

  徐二虎是中过秀才的人,一望便知是一副联,便问:“这是谁的?”

  “这是——”江忠源放下笔,语气沉重得一字字都像灌了铅:“咸丰爷輓林少穆公的联。”

  一片冰冷的死寂,众人蹙额皱眉,江忠源的话锤子样一下一下敲击着人们的心:“少穆公可谓古今完人,不枉了今上的知遇。他滴戍伊犁,冰天雪地执戈巡逻,是个兵;他复任云贵总督,疏通洱海,开山造田,是人民良牧;他烧鸦片御外侮,洋人闻风丧胆,是国家干城、社稷之臣。宦海沉浮寻常事,无论显贵沉沦,他就是这般忧国忧民之心,真是千古人莫能及。邓廷祯大人我们知交,从伊犁来信,说少穆公身体尚康泰,居常独自自言自语:‘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困祸福避趋之?’——他调我去帮他军务剿洪秀全,可见他也识得我江忠源。可惜呀……终归缘吝一面……”江忠源嗓音发哽,但他是极刚强的人,轻咳一声,已恢复了平静。“林公死得不明白,‘星斗南’三字我百思不得其解。他死前一天还赶路二百多里,怎么一夜之间就暴病撒手而去?”

  众人都虎铃着眼,苦苦索解这三个字。有说林则徐本是天上星宿下凡,归天之前看见车驾云龙来迎接,兴奋得喊叫的;有说他观天象,星斗之南将有大乱的;有说他临终有放不下的心事,惦记天下南端的香港沦陷的……纷纷解释都似是而非。江忠源听着直摇头,道:“这些我都想过,林文忠公一代英豪,学贯中西,临终不会妄听妄视有鬼神附会谵语……”一直站在那副联语前沉恩的葛花儿也喃喃念诵:“星斗南……星斗南……啊——新斗栏!”她瞳仁倏地一闪,双手合十惊呼:“老天爷!林大人是福建人,‘星斗南’和‘新斗栏’同音不同字的啊!莫不成他老人家归西前还在惦记鸦片的事……”她不胜其寒地打了个冷噤,“再不然是他临死心中清明,想到是新斗栏派人下毒害的他?!”

  “对!葛花儿说的有道理!”一个杠夫兴奋得声音颤抖,“林老爷充军,新斗栏几个烟馆放爆竹庆贺——他们恨死林大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