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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时台上加官帽子戏已近尾声,演的《钟馗嫁妹》六个小鬼抬着钟馗在前,四个小鬼抬轿,随节按拍唢呐笙篁声中翩翩舞蹈,扮钟馗妹妹的梅春柳花容月貌,手执香扇婷婷婀娜趋步闪跃。中国人大声喝彩“好!”外国人鼓掌欢跃,翘着大拇哥一片胡嘈。胡庸墨冷眼看包厢,恰在中包厢见汤姆也瞧这边,汤姆身边的巴夏礼大笑举杯,因捅捅江忠源:“汤姆他们也来了。他在向你致意呢!”说话间江忠源也已看见,见汤姆抬手致意,便也抬了抬手含笑点头。蔡应道似乎有点不安,小声说道:“既然都看见了,要不要过去寒暄几句?他们很讲究这些事的。”江忠源抬了一下身子又坐了回去,他拿不定主意该不该过去。正犹豫间,蔡应道惊喜地说道:“汤姆先生过来了!”众人看那边包厢,果然只剩下巴夏礼一个人,双手插在胸前木着脸看戏。一时便听外廊皮鞋声由远而近来,不用问,都觉得汤姆已经到了。

  “哈罗!”汤姆站在包厢门口,抬了抬手笑道,“很高兴我们在这里不期而遇!”说着一躬。

  几个人都站起身,江忠源也缓缓站起来,含笑一躬还礼,说道:“我们刚刚看到你们,也正要过去看望呢!——巴夏礼先生呢?”“啊——”汤姆用手指指,微笑道,“他被你们美妙的东方艺术迷住了,简直眼睛一刻也离不开舞台——如果您不介意,我也要回到我的包厢去了。”江忠源见他伸手,便也伸手握了握,笑道:“那么后会有期!”觉得马师爷拉自己后襟,忙又补了一句:“请代我向巴夏礼先生致意。”

  汤姆回到包厢,挨身和巴夏礼坐下。此时台上正演《长权坡》,巴夏礼看得一塌糊涂,张口就问:“那个满脸涂着白粉的老头子刚才说了些什么?这位背后插着旗的青年到处杀人,被杀倒的人又一个一个活了,大摇大摆走进后台!他现在在干什么——他在用手推什么?”

  “你来看。”汤姆笑道,“这位青年将军叫赵云。他胸前那个红包裹是他主人襁褓中的儿子。他保护着他主人的夫人单独与八十三万军队作战,夫人为了儿子的安全投井自杀,他在用手推墙,掩埋那口井——那个白脸老头子叫曹操,虽然是敌人,但他珍惜这位英雄,并且想俘虏他作为自己的部下,所以下令不许射箭伤害他。至于被杀的人走进后台……如果不这样处理,那就会满台都是尸体……”

  “这个故事真有魅力。不过你不来解释,我简直什么也看不懂。”巴夏礼舒了一口气,“这位将军一定爱这位夫人,他是骑士,在保卫自己的心上人……”巴夏礼啧啧称羡。

  汤姆摇摇头,说道:“这是发生在公元二世纪的真实的历史事件,他是为自己心中固有的道德理念,拼死保护那个孩子——他在八十三万敌军中七出七进,而那个孩子却睡着了。”“上帝!”巴夏礼惊叫:“八十三万!而且是真实的!”汤姆也摇头,说道:“所以我常告诉你,这个民族只能来往,不能征服……如果用冷兵器作战,就算是现在这个腐败的政权,我们所有国家都来,仍旧不是他们的对手!巴夏礼,我要再次告诉你,你同意徐二虎和徐三彪参加团练,是错误的!”

  巴夏礼狡黠地一笑,盯着舞台说道:“这件事请示过总督的,你也不要低估了我们的智慧。办团练既然纯属他们的内政,过分的干预将会暴露蔡的面目。他们砸掉胡的烟馆证明他们是些计较个人私怨的群氓,而且逼着胡世贵更靠近我们。即便是牺牲了胡这张牌,这就好比出牌,胡世贵至多不过是一张最不重要的五分而已——论起赌博,我可不是外行!”

  “对中国,我越是研究越是迷惑,越觉得自己懂得的只是皮毛而已。”汤姆望着正在弹琴退兵的诸葛亮,目光忧郁地说,“台上扮的这位老人和赵云是同时代的人。我讲过这故事给你听。一张琴,一把扇子,退去了敌人四十万大军!”巴夏礼道:“如果我是司马——这位统帅,我决不退兵!”

  “这也正是诸葛亮的话。”汤姆说道,“他们的辉煌已经成了过去,而我们正是全盛的大不列颠帝国。我们的文明已经远远超过了他们,我毫不怀疑这一点并且和你一样自豪和骄傲。这就好比一个年轻的拳击手面对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武力的较量结果是不需要讨论的。他们也正是因为他们的故步自封导致了今天。研究他们正是为了我们能更彻底的拥有这块殖民地。假使,我在想,假使我们的天主和基督精神能够渗透到这个国家,也许比鸦片那一点区区小利要强上一百倍!”

  “温柔地杀人!”巴夏礼哈哈大笑,“像俄国莱蒙托夫写的诗《商人卡拉希尼柯夫》里的沙皇!”他低沉了嗓音,嘎声吟道:

  孩子,你已经凭着你的本心

  回答了我的问题。

  你去吧,

  你自己走上那高高的断头台,

  低下你强悍的头颅。

  我将从国库里拨出钱财

  赡养你的妻子和儿女。

  你的兄弟可以在广大的俄罗斯

  到处去做生意,不必上捐也不必纳税。

  ……我还将命令刽子手

  把斧子磨得锋利。

  莫斯科所有的教堂,都将把丧钟敲起——

  认人们都知道我浩荡的皇恩,

  也没有把你忘记!

  巴夏礼点起一支雪茄拼命抽起。汤姆没有再说话,仔细聆听他点的《感天动地窦娥冤》,看窦娥刑场发愿那一段,他倏地想起葛花,一阵刺心,眼中突然涌满了泪水。

  广州城又平安度过了一个春节。贫的富的各有各的苦乐,华人洋人照样来往,烟馆货栈仍旧忙碌。向荣的八万军队围剿洪秀全长毛贼,被洪秀全溃围脱出,率军直插湖南;英国的船队从印度洋透迤曲折向珠江入海口、香港、九龙海面集结……从叶名琛到卖烧饼的炊夫似乎都不大留意,只是眼看着各色树木花卉愈来愈新绿葱茏,高大伟岸的木绵树绽出一朵朵血红的“英雄花”,愈来愈令人醒目惊神,危机四伏的广州城,倒是被这种绚丽的花装点得格外绚丽。

  自从年前胡家高家被砸,过年后一直到正月十六才又重新放炮开张。汤姆依旧是茂升酒店常客,只是他回香港愈来愈频繁,不能像年前那样天天来。他近日心情烦躁,国内“武力占领广州”的呼声强烈,有个议员甚至赤脚跳上桌子,跺着脚要“把叶名琛这个混蛋扔进琼崖海中,让广州城上空永远飘扬我们的国旗。”女王陛下命令印度洋的军舰向香港集中,并指令包冷总督“相机行事”。他自己算是“费厄泼赖”派的和平主义者,幸亏家族声望大,包冷也器重,才没有遭到恶攻。三月的一天,他终于奉到调令,要离开广州了。对这一点,他并没有太大的遗憾,和叶名琛打交道他已经灰心丧气,对江忠源他也觉得难以沟通,细想起来,竟应了中国“鹤立鸡群”的成语,真正和自己一致的人一个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