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躲不过去的事是劫数,在劫难逃。进入四月,香港英军军舰已经集结了二百余艘,不时派巡逻艇在珠江口巡戈。洪秀全的太平军进湘南湘东连破七城,向荣带的绿营竟只是远远尾随“送行”。

  四月初八是浴佛节,广州城上空万里无云,烈日的人炙肤。一身大汗的江忠源从桌司衙门开会回到总督衙门自己的公所,胡乱扒了几口午饭,正想歇息一会儿,马师爷匆匆进来,说道:“制宪请您过去一下,就请移步。”

  “有什么要紧事么?”江忠源忙着蹬靴子穿袍服,一边问道,“制台这时候从不接见人的。”

  马应朝古怪地笑笑:“兴许是有军情吧。胡蔡两个老夫子都在那边呢!”

  江忠源跟着马应朝一道来到书房,却见花厅里侍候的那丫头端着盆子看自己,眼睛里似乎有话,当时不及细想,趋步而过报名进见。

  “岷樵,”叶名琛牢不可破永远是一副岸然道貌。大热天里袍外褂顶戴花翎,穿得一丝不苟,献茶一毕便道:“看来我这池浅水终究养不住蛟龙啊!奉皇上特旨,兵部议定,要调你离任了。”

  江忠源眼皮一跳,看看在座的胡庸墨、蔡应道、马应朝三人,一时没有吱声。这个叶名琛前日见自己还拍肩头,说“差使办得好,皇上有恩谕慰勉”,才隔了一天,又“奉了特旨”,也许是给叶名琛的密札朱批。而“特旨”怎么可以不加宣谕自己知晓?再说,既然皇上有特旨,兵部只有遵旨照办的份儿,怎么还要“议定”?粗一思量,已是满腹狐疑。因皱眉问道:“大帅,不知调卑职到哪里去?”“到武昌去。”叶名琛铁胡桃玩得刷刷响,面带微笑说道,“洪秀全已经搅乱了湘东,大有进逼武昌沿江东下的势头。朝廷已经调胡林翼赶赴武昌任湖广布政使。胡林翼两次来信要老兄帮办军务,我都没答应,大约是他捅到天上去了——”他伸指向上点点,破颜一笑,“谁教你是团练干才来着?”江忠源沉吟了一下,胡林翼要宣己,那是不消说的,他手里就有胡林翼的两三封信,都回复过了的。唯其如此,叶名琛的话更显得能强支吾。沉思着,江忠源道:“大帅,能不能从容一些?这边团练的事刚刚有点头绪,营棚伍哨建制不全,粮秣供应这一套也是临时的。我打算把队伍分成三拨,一拨开始巡逻,一拨训练,一拨建造团练营房……”

  “岷樵做事绵密果决,兄弟耳闻目睹,确是今日官场罕见。”蔡应道笑嘻嘻端过一盘凉拌藕尖放在江忠源面前,回身坐了摇扇说道,“方才制台的意思您没有明白,并不是要您独自赴任。这三千多团练,要改为绿营,粮袜供应由广东负责,您带兵前往湖广。一旦洪匪就范,您和绿营兵再撤回广东。说句难听话,如今的旗营绿营见了敌人都是闻风而溃望旗而逃。三千广州子弟兵其实是增援武昌城防。连您的建制隶属,也还在广州,办完差使自然还要回来的。”叶名琛笑道:“就是这个意思,我是怕岷樵不肯奉命,所以分节述说。三千广州人出境作战,这个兵不好带。”

  江忠源绷紧了嘴,肚里倒了五味瓶似的不是滋味。许久才道:“忠源愚昧。广州城匝驻军八万有余,建制齐全装备精良。似乎应该调用正规军马前往赴援。现在团练初成队伍,其实还在组建之中,军官没有委札名目,士兵没有固定钱粮。更要紧的是当初建团练,为的是绥靖治安,安抚地方,这是再三和练勇们讲明了的。现在放着正规旗营不用,命令这些人背井离乡出境作战,先就有个‘军心不顺’在里头。”他思路已经清晰,讲话也就愈加敏捷,“建防设营,营军守备,兵部应该有备案。这不是正牌军队,出征将士立功如何表彰,伤亡怎样抚恤,家属在广护养赏责,都要明文备列颁示军民知晓。兵费由广州出,我相信制台不会亏待了他们,广州也拿得出这笔银子。兵者,凶也;战者,危也;这不是要他们去逛黄鹤楼、龟蛇山,这是斩头洒血的勾当,如果不予以料理清白,我敢断定,军队开不出韶关也就散了。如果哗变,谁任其咎?广州人悍鸷难制,万一有不测之变,不但朝廷上不好交待,广州兵士家属闹起来,又如何善后?洪秀全由粤入湘之后势如黄蜂出窠入无人之境。我不怕打败伙,战败而死,也还是‘国殇’;军队哗变,‘以兵资匪’四字罪名,恐怕谁也担当不起。”说完,舔了舔嘴唇垂首听命。

  四个人互相交换着目光,看着江忠源都有点犯难。他们其实准都没有真正带过兵,只想有粮有钱一纸文书调你走你就走。江忠源一路譬讲,竟全然在意料之外,直到此时,叶名琛才领教了江忠源的厉害:调这股子地棍团练出境,比调用绿营军竟难上十倍,万一真的中途哗变从匪,连两广总督这个红顶子能否保住,都大有疑问!

  “可以从容一些。”许久,叶名琛无声透了一口气。他是个“因循”的秉性,到了冥顽不灵的份上,一时被江忠源说得毫无主张,因一笑,“你给我出了两个难题,一是名正言顺;二是我有钱出兵,无权赏功罚过。这样吧,我再和他们合计一下,上奏朝廷改编团练为广州绿营,事情就好办了。你且请回,要维持好这个行务,一是不要和洋人滋事,二是不要歧视教民,要立出规矩制度来——扣押洋人,或者与洋人有纠葛,请告知蔡老夫子,由总督衙门处置。能保广东广州无事平安,是我的宗旨。”马应朝笑道:“还是仔细一点好,大帅再裁度一下,还该和江道台再商计一下,集思广益,然后上奏。这里到北京六百里加紧,往返也要半月。万一再有请示,来来回回的太麻烦了。”叶名琛道:“那是自然。”

  江忠源见众人无话,便起身告辞。倒是一直寡言罕话的胡庸墨送他出来,见花厅门口那个丫头仍在垂手侍立,说道:“我书房里那盆青橘,江大人喜爱,你把它送过那边院子。”江忠源便看胡师爷,胡师爷却不理会,又道:“这么热的天,你过去把江大人的衣服被褥拆洗一下,我看江大人的《竹垞小志》、还有《雪鸿再录》两部书,说过借他的,料理完差使,送到我书房里。”说罢向江忠源一揖,又回了叶名琛的书房。江忠源十分机警的人,只一怔,当即对那丫头笑道:“你是制军身边服侍的人,生受你了。”

  丫头一双眼睛闪了一下,蹲身答道:“老爷这话奴婢不敢当……”便忙着去搬花。江忠源自回东院,命小奚奴把脏衣服过冬被褥搬出来预备着来人洗溜,散穿一件天青实地纱袍子,摇着芭蕉扇坐在案旁看书等待,百般思量怪事联翩,总没个情由可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