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

  翠华楼的晚戏还没有散场。因为近日码头迭连出事,台下看客稀稀落落,二层包厢也都空空如也。笙萧齐鸣中汤姆带着两个巡捕匆匆而入,径登旋梯上楼。坐客们无一例外地起身向这位新贵起身鞠躬致敬。汤姆只略一点头,匆匆登楼。楼上平台栏后,推门进去便是一座宽敞的客厅,西边一厢房是他的卧室,东边是巴夏礼的房间。正北又是一道走廊,里边都是陈设豪贵的套间客房,不是外国人休想住在这里。汤姆让巡捕站在客厅门外,径自推门走进巴夏礼的卧房客厅,只见几架银烛架插满蜡烛,照得满屋刺眼通明,巴夏礼只穿一件衬衣仰在大沙发上。旁边两个女戏子穿着淡黄蝉纱,连Rx房肚脐都隐约可见,一边一个替巴夏礼打扇,嗑爪子,浪声嗲气连说带唱取乐子。对面小沙发上坐着胡世贵和蔡应道两个凑趣儿,也都笑得满面红光。

  “嘿!索沙,你回来了!”巴夏礼见他进来,笑着喊道,“我连昆曲也听懂了!这真是无与伦比的艺术,我要写信告诉我的姐姐——这里有一种音乐的节奏美,完美无缺的天籁之音加上这种感人心肺的抑扬顿挫,像蜂蜜浸透了的橄榄,把我的灵魂都融化在支那的音乐里啦!”

  汤姆把雨伞和帽子放在茶几上,看了看几个人迎逢的笑容,用不容置疑的口吻道:“你们出去!”又对蔡应道补了一句,“你和胡,到里边空客房等着,我有话问你们!”几个人方讪讪退了出去。

  巴夏礼坐直了身子,看着汤姆的脸说道:“出了什么事吗?”

  “告诉我,巴夏。”汤姆坐了沙发,一脸庄重道,“是谁绑架了葛花小姐,现在又扣押在哪里?我要求你把真实情况告诉我!”

  “你——要求?”巴夏礼冷酷地一笑,“以上海总领事的身份?”

  “对,我要求。随便你怎么说!”

  巴夏礼不安地耸了一下肩,汤姆的眼神有着一种无可回避不可抗拒的神气使他震慑:“我所能够告诉你的,一切都是上帝的安排——我事前既不知道,也不曾指示过任何人绑架那女人。这纯是他们中国人自己的事。”他笑了一下,觉得自己放松了一些,“你为什么不去问一问蔡和胡?嘿!这两个流氓!”

  “而这两个流氓受你的保护。”汤姆冷冷说道,“他们是为了一块银元就可以出卖灵魂的犹大。你不怕他们出卖你?”巴夏礼怔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我不是耶稣。我们英国是上帝,而你和我都是上帝的使者!”“我不是和你交换外交辞令的。”汤姆说道,“我只要放出葛花!没有你的暗示和支持,即使伍绍荣他也不敢这样放肆大胆!而如果你不肯告诉我,我要按照我的原则来处理这件事!”

  “你在威胁我!——在异国土地上,在中国的人海包围中,血浓于水的两个英国人决斗?”

  “法国人有句话:决斗的双方总是朋友!”

  巴夏礼的脸色苍白,伤疤变得殷红发亮,霍地站起身来:“那好,很久没有这样的愉快了!昨天,白齐文和华尔两个人来看我,送来两支枪——他们发明了消音器,射击起来像谁咳嗽了一声——”他拉开茶几抽屉,取出两支手枪,递给汤姆一支,自己留了一支,朝天花板上开了一枪,果真的声音很低。

  汤姆接过看时,那枪管约有一尺略长,是双筒的,制造十分精良,簇新的烤蓝在灯下熠熠闪光,像是在炫耀着什么。他满意地转动了一下轮子,对准一支蜡烛开了一枪,那蜡芯无端就熄了,接着一枪,又熄一烛。口中说道:“不愿意这样做,血浓于水还是对的——如果你告诉我该问谁,怎样营救葛花的话。”

  巴夏礼吓傻了眼,他整日别着枪,动辄便拔枪威吓,其实他自己知道自己,枪法稀松平常,面对这样的高手,不禁汗毛一炸,惨白着脸怔了一会,流里流气地笑了:“你猜的一点也不错,他们就在那里等你,去问他们好了!”

  “我还要告诉你,”汤姆将枪插进衣袋,“今晚还发生了另外一个事件,大约也是这群人,拦截捕杀团练的两个领袖,而他们没有成功!他们意思很明白,杀掉这两个首领,然后用余保纯和鲍雕代替他们,把这支团练武装变成鸦片商们的保护神。但我要告诉你,这只会激起中国人对我们更大的仇恨。从长远来说,完全不符合我们英国的利益!”他把目瞪口呆的巴夏礼丢在房间里,独自来寻蔡应道他们。

  蔡应道和胡世贵在里边套房等着。这里和巴夏礼的房子隔着两道墙,楼下戏台锣鼓铿锵,他们恨不得生出兔子耳朵,也听不清两个英国人的言语,正忐忑不安间,汤姆推着百叶门进来了。两个人一脸谈笑哈腰站起,正要寒暄,笑容已经凝固在脸上。汤姆手里握着一支枪,乌黑的枪口纹丝不动指定了蔡应道。蔡应道脸如死灰,刚刚问了一句:“汤姆先生,您这是——”便被汤姆打断。

  “听着!在这里我开枪,打死你们比打死两只苍蝇要容易得多!而且你们国家的法律不能保护你们,同时也没有任何人能治我的罪!”汤姆碧蓝的眼睛中闪着火光,“但我也可以不开枪。对于英国,你们还是有用处的。说说看,是要死还是要活?”

  胡世贵裤裆里一湿,知道自己尿了,颤声说道:“啊……要活,当然要活……汤姆先生,您这是怎么的了?我们……”

  “葛花现在在哪里?还有那个男孩子?你们把她怎样了?”汤姆不理会胡世贵,却向蔡应道喝道:“你这条眼镜蛇,双料间谍!嗯哼?你说!”

  蔡应道起先以为汤姆是酒醉胡闹,此刻才明白是和自己动真格的。他比胡世贵沉着得多,松了一口气,打哈哈笑道:“汤姆先生,间谍不是好名声,何况‘双料’?我是为了广州人的平安几头斡旋工作的——既符合我们叶总督的宗旨,也不伤害大英帝国的利益。谈判桌上是对手,桌下是朋友嘛!我刚从总督衙门来,和你们达成谅解。你们信守条约不进广州。这支团练队伍将名存实亡,说不定还能为英国侨民、教民的安全做一些工作……我这样有什么不好吗?”说着,试探着坐了下去。

  汤姆枪口对准他,一动不动地听着。

  “明天,广东按察使衙门将贴出这样的布告:团练兵勇副管带徐二虎徐三彪被不明身份的人杀害,政府要缉拿凶手。”蔡应道目光避开枪口,“他们留下的职务将由鲍雕和胡世贵或者别的什么人代替。这样难道不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