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两种国家认同:共和爱国主义与文化民族主义(第5/11页)

在五四时期,张君劢在著名的科学与玄学论战中,批评了启蒙运动中的科学主义霸权,这样的批判在他的一生中持续。如本章第一节所示,在中国自由主义内部,胡适代表了科学的自然一元论,而张君劢代表了心物二元论,因而产生了对民族主义的不同取向,前者把民族国家理解为一个取消了民族文化认同的“程序共和国”,而张君劢则在科学/道德、制度/文化二分的基础上建构了一个拥有本土价值认同的“民族共和国”。为了有效地论证自己的主张,1940年,张君劢发表了《胡适思想界路线评论》,对胡适所代表的主流启蒙路线进行了全面的批判性反思。他认为,胡适思想的问题在于:追随欧洲的文艺复兴和启蒙运动,试图将它们推行于中国。胡适思想的核心是机械主义和自然主义,但他对理性主义时代以后的西方的意志主义和宗教精神一无所知。[21]理性主义将所有的人都理解为抽象的理性人,以为可以通过知识和科学解决一切问题,包括人生的价值。然而,所谓的理性人、经济人,只是现代社会科学和经济学中的抽象,并不代表人的全部本质。[22]

张君劢特别强调,人不仅有理性,也有意志和情感,科学理性不能替代实践理性。他深受德国浪漫主义传统影响,反对启蒙运动的普遍人性,将人性看作是一个自我创造的过程,与民族的文化有关,个人的意义是在文化传统中获得的,根植于民族文化之中,人只有通过民族和社群了解自己。科学主义和民主政治无法解决精神危机,必须从民族文化的根源反省。虽然张君劢的哲学受到倭伊铿和柏格森的影响,有直觉主义和意志主义的成分,但诚如何信全所指出的那样,张君劢依然保持着理性主义的色彩,从整体上说,他是一个康德主义者,坚信知识与道德、事实与价值的不可通约。[23]也就是在这样的意义上,他提出了民族主义的核心——文化认同问题。

这样,不同于理性主义一元论的自由主义,张君劢为自由民族主义确立了二元论的哲学基础。他的政治理念是英国的自由主义,哲学是德国康德的二元论。伯林的自由民族主义背后是多元主义的价值观,而在张君劢这里,自由民族主义是以心物二元论作为基础,以制度和精神、政治与道德的分离为前提:制度是普遍的,文化是特殊的;制度是西方的,文化是东方的;制度为理性所支配,而道德是意志选择的产物。自由主义是为解决社会政治秩序,而文化认同的心灵秩序,只有通过文化民族主义才能予以落实。

1931年“九一八事变”以后,民族主义思潮替代世界主义成为中国思想界的主潮。张君劢特别强调民族国家共同体的意识,在1930年代,他主要处理民族认同问题,1940年代,主要解决立国问题。梁启超寻找的是与世界的同,但张君劢所处的已经是一个全球化时代,他关心的是如何在这个时代自处,如何建立民族自信心,如何寻找民族文化的独特性、差异性和本原性。在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是同中求异。

2.自信和反省的民族主义

在民族危亡的时刻,张君劢希望在中国扮演德国近代民族主义的缔造者费希特的角色,呼唤起中国人的民族国魂。1932年,他在《再生》杂志上摘译并介绍了费希特著名的《对德意志民族的演讲》(以下简称《演讲》)。事实上,早在1926年,他就注意到费希特,并在《东方杂志》上撰文介绍。现在的问题是,从这位德国民族主义鼻祖那里,张君劢吸取了一些什么思想?他又是如何以中国的思想传统“再造”了费希特的?

费希特在《演讲》中,是以一种世界主义的眼光来理解德意志民族复兴的。在他看来,德意志的复兴问题同时也是人类如何从病态阶段(即利己主义)进入健康阶段(即理性的自觉)的问题。在这一过程中,世界主义将变为一种以建立理性王国为宗旨的爱国主义。[24]费希特特别强调,德意志民族独特的种族、历史、语言和文化,构成了民族的本原性和民族精神,这是一种对本原性的神秘而神圣的信仰,它是国民生命中永恒的一部分,是他们的天堂所在。具有永恒外壳的民族,值得每一个国民为之献身,牺牲自己。而要使国民具有高尚的爱国主义情操,最重要的是要实施国民的民族教育,让他们成为理性王国的新人。[25]

张君劢在对费希特的介绍中淡化了其爱国主义背后的世界主义叙述脉络,而特别突出了其演讲所处的特殊历史背景——德意志民族受到外敌入侵的危急时刻,这样,费氏民族主义背后的人类普世意识到张君劢这里便成为一种特殊主义的民族情感。事实上,在我们上一章所引的梁启超《欧游心影录》中,还能够发现类似费希特的以普世主义为背景的民族主义:“拿我的文明去补助西洋的文明。”但到张君劢这代知识分子,特别是1930年代以后,民族主义仅仅在民族救亡的意义上得以叙述,世界主义的普世意识已经大大淡化了。

在民族国家的观念上,张君劢接受了费希特的看法,将国家看成是一种具有自在目的的神秘之物,而非自由主义所理解的仅仅是保护个人权利的工具,国民的爱国也不是出于功利的动机,而是类似于宗教的神圣信仰:

国民所以爱国,不是为个人的利益,是为一国的文化和国民性的永久保存起见。这种爱国之念,发于求国家的天长地久而来,实含有宗教的神秘性,决不是股东合组的公司,只为谋利的所可同日而语。[26]

国家具有某种宗教的神秘性,爱国不是工具理性意义上的利益算计,而是与人的价值理性有关,是人的意志所选择的世俗信仰。与《新民说》时期梁启超的国民共同体相比较,张君劢这里所塑造的显然是一个民族共同体。他将民族国家的基础理解为三大要素——语言、风俗和历史,[27]显然,这些都是自然的历史演化,而非政治建构的产物。在民族共同体内部,他所认同的是梁启超所说的“国性”,是抽象和神秘的民族精神。在他看来,中国的民族不用想象,但五四以后缺的是民族的自信心。其中,最重要的是民族国家意识,中国虽然有自己独特的语言、风俗和历史,却忘记了自己。他呼吁从民族智性、民族情感和民族自信这知、情、意三个方面来培养民族意识。[28]

值得注意的是,张君劢将费希特的《演讲》归结为三个要点,并把它们概括为“吾国家今后自救之方案”。第一,自责:“民族大受惩创之日,唯有痛自检点过失”。第二,道德的再造:“民族复兴,以内心的改造为唯一途径”。第三,爱国:“就民族在历史上之成绩,发挥光大之,以提高民族之自信力”。[29]但张君劢按照自己的理解,对费氏进行了“再造”。从《演讲》来看,费希特是自信的,充满着对德意志民族的自豪,虽然他抨击德国国民的自私自利造成了民族萎缩,但这一自利性格并不是德意志民族的特殊国民性,而是资本主义时代普遍的世界性格。而在张君劢看来,中国人的“各呈意气、各图私利、不肯些微下克己功夫”,显然是因为国人的国民性在私德和公德方面都有问题。[30]他像梁启超一样,将中国之所以无法建立民族主义,归咎于国民道德的欠缺。费希特把解决问题的希望寄托在国民的民族教育上,目标是培养由自觉的理性所支配的全面而完善的新国民。张君劢却将费氏的这一思想宋明理学化了,将之置换为理学内省式的道德修养。中国的国民性中所缺的,是民族国家意识,而要获得这一意识,首先要有民族自觉,国民自知其为民族。同时,克服自私自利,在道德上提升民族的情感、意志和智力,是爱国主义教育的唯一途径。[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