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国家建构的正当性来源(第4/10页)

古代中国的政治秩序以天下为中心,而到晚清,随着民族国家观念的出现,近代中国政治秩序的重心,开始从天下转移到国家,政治正当性的基础也随之发生变化:在传统中国,天下的秩序是自然秩序的一部分,而到近代,以国家为核心的现代政治秩序则从自然回到了人本身,因此不得不从人类自身的历史演化,从历史的终极目的来衡量国家的正当性。在历史进化论的催化之下,政治的正当化也被历史目的论化了。[14]

晚清的历史目的论,来自三种不同的思想传统:一是古代今文经学的“公羊三世说”,二是严复引进的西方的历史进化论,三是日本福泽谕吉的文明论。这三种原本不相关的思想传统在康有为、严复、梁启超那里彼此印证、互相强化,形成近代中国思想史上强有力的历史目的论。[15]

这样,晚清之后新的民族国家正当性不再像过去历代的王朝那样,建立在宇宙论的基础上,而是以历史目的论为其正当性基础,从空间(宇宙)的正当性转化为时间(历史)的正当性。公理世界观便是以“公羊三世说”、历史进化论、文明论这些历史目的论为基本理论预设的。

变,成为晚清思想的一大特征。如第九章所述,晚清儒家价值的一个大变化便是从义理到时势的变化,晚清“公羊三世说”的复兴、历史进化论的引入和人类文明论的传播,进一步将时势改造为向某个未来理想目标进化的概念,于是,在时势之外,一个更新的概念出现了,这就是潮流。

钱穆说:潮流是一个新概念,过去中国只有风气一说。“风气二字乃一旧观念、旧名词,为中国人向所重视。近代国人竞尚西化,好言潮流。潮流二字是一新观念、新名词,为中国古书中所未有。此两名词同指一种社会力量,有转移性,变动不居。唯潮流乃指外来力量,具冲击性,扫荡性,不易违逆,不易反抗唯有追随,与之俱往。”[16]晚清以后,当一股股历史潮流竞相而来,令人振奋,也令人畏惧,无人敢挡。孙中山有言:“历史潮流,浩浩荡荡,随之者昌,逆之者亡。”说的就是这种由强势的历史目的论所支持的历史时势。这些潮流不仅是外来的,而且是客观的,为历史演化的必然法则所支配,同时也是众人意志的集中体现。一旦众人的心理形成某种趋势,便客观化为某种历史潮流,个人便无可选择,唯有顺应而已。梁启超认为,“英雄者,乘时者也,非能造时者也。”[17]梁启超将民族主义视作由进化论和文明论所支配的历史潮流,“皆迫于事理不得不然”,[18]而孙中山则将民权主义看作是“时势和潮流所造就出来的”,卢梭的民权主张符合人民的心理,便形成潮流。[19]在近代中国思想史上的论战之中,常常可以看到对立的各派都以“世界潮流”来印证自己观点之正确。[20]

从天理到公理,再到潮流,近代中国的政治正当性逐步失去了超越的和客观的性质,走向历史的和心理的主观意向。公理与潮流,开始时是互相内化,公理背后有潮流,潮流亦以公理为标准;以后便逐步分化,潮流脱离了公理而独立,变成等同于人民主观心理的民意。在历史目的论的强势支配之下,政治秩序的正当性一步步“去客观化”和“去形而上学化”,成为人的主观意志认识了历史“必然”之后的“自由”选择。

三、从公共善到个人的自由与权利

古代中国的政治正当性建立在公共善(仁)的基础上,到了晚清之后,公共善的基础逐渐转移为个人的自由和权利。这一过程是如何发生的?与西方的现代性过程有什么区别?

在从古代的天理世界观向近代的公理世界观转变的过程中,政治正当性的基础也有一个从善(仁)向自由的转化历程。也就是说,古代天理的核心为仁,而近代的公理,从政治正当性角度而言,已经从善转向了自由。

为什么古代的圣人没有将自由作为最高的价值?为什么古代中国的思想世界以善(仁)为核心,而不是追求自由?史华慈对此分析说:“圣人生活于这样的世界,该世界的每一层面的存在都与宇宙保持着和谐。他们自觉的‘心’总能与他们自发的‘心’保持一致。他们的感官完全听从他们的‘心’的控制,他们滋养的很充分的生命元‘气’的能量在体内完全保持平衡,并与宇宙之‘气’保持和谐。此类圣人超越了因自由带来的非确定性的困扰。最终的价值毕竟在于善本身,而不在于获得追求善的自由。”[21]

近代的变化,在于自由替代了善,成为最高的价值。价值众神使得公共的善(仁)解体,于是自由(个人选择善的自由)凸显出来。这一变化,不是从晚清才开始,实是起于宋明。因为受到佛教的影响,宋明理学一直强调具有道德自主性的“己”之重要。狄百瑞将其视作中国的自由传统。[22]不过,在朱子的理学之中,虽然自我拥有道德自主,但自我之上还有天理,公共的、普遍的善限制了个人自由选择的空间和可能性。到了明代的阳明心学,就发生了一个革命性的变化,心学的重心已经从超越的、普遍的天理转移到世俗的、个别的人心。在王阳明看来,心即世界,成圣由己;每个人都有善根,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的佛性,虽然良知之上还有天理,然而一旦承认心之优越性,就为以后自由选择善打开了通途。正如岛田虔次所说:“阳明心学是儒家思想(或者是中国思想)的极限,超过阳明心学,儒家思想在本质上就已经不再是儒家思想了。”[23]果然,阳明身后,晚明掀起了个人解放的狂潮。一个潮流是泰州学派的开山人物王心斋,他高唱“造命由我”,提倡尊身主义和自我中心主义。他讲“格物”的“格”字如格式之“格”,要有身为家国天下的“格式”,气概之豪放,正如稽文甫所说:“在这里个人主义和万物一体主义融洽无间,群和己简直不可分了。”[24]另一个潮流是从李卓吾到颜山农、何心隐的狂禅派。岛田虔次分析说:“如果心学的人的概念之新局面从天理一方面无法打开的话,那么,就只能从人欲这一方面、从对人欲的容许肯定入手。”[25]晚明正处于近代思想突破的前夜,阳明与心斋虽然讲良知,重人心,但天理依然存在,只是良知与天理、个人与万物、群体与个人融为一体。但李贽等人则用自然人性论作为突破口,认为天理与人欲无法两分,“夫私者,人心也”,[26]人欲之中有天理,肯定了人欲的合法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