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要涉及到一种似乎与“回煞”截然不同的俗信:“出煞”,即煞不是亡魂的回归,而是从亡人棺柩中出来的鬼物。唐人张读《宣室志》说:“俗传人之死凡数日,当有禽自柩中而出者,曰‘杀’。”并说有人打猎时网得一巨鸟,高五尺余,但等到解开网,那鸟却不见了。问附近的居民,有人道:“里中有人死且数日,卜人言,今日‘杀’当去。其家伺而视之,有巨鸟色苍,自柩中出。君之所获,果是乎?”

这“苍色”的怪鸟或被称作“罗刹魅”,显然是看作罗刹恶鬼一类了。张《朝野佥载》记一故事,一年轻人路上遇一青衣女子独行,惑其姿色,邀回家中共寢。次日,家人敲门不开,“于窗中窥之,惟有脑骨头颅在,余并食讫。家人破户入,于梁上暗处,见一大鸟,冲门飞出,或云是罗刹魅也。”清人袁枚在《子不语》中大谈罗刹鸟,许秋垞《闻见异辞》言及布灰认迹,见灰上有细小禽爪印迹,玩笑说“尚不至如罗刹鸟之食人眼也”,都是源于此故事,可见他们是把“罗刹魅”看成“煞鬼”,而这煞鬼却是要吃死尸的。

在《通幽记》中也有类似之物,出现于人死之后,煞鬼的性质更为显明了,而那故事更是诡异:

贞元九年,前亳州刺史卢瑗父病卒。后两日正昼,忽有大鸟色苍,飞于庭,度其影,可阔丈四五。顷之,飞入西南隅井中,久而飞出。人往视之,其井水已竭,中获二卵,大如斗。将出破之,血流数斗。至明,忽闻堂西奥有一女人哭。往看,见一女子,年可十八九,乌巾帽首,哭转哀厉。问其所从来,徐徐出就东间,乃言曰:“吾诞子井中,何敢取杀?”言毕,却往西间,拽其尸,如糜散之,讫,奋臂而去,出门而灭。

至宋时,廉布《清尊录》则记郑州进士崔嗣复入京途中,宿一僧寺,堂上厝有新棺。至夜,则见“一物如鹤,色苍黑,目炯炯如灯,鼓翅大呼甚厉”。至京师,问于一僧,云:“此新死尸气所变,号阴摩罗鬼。”据此僧说,阴摩罗鬼见于“藏经”,估计这只是他的杜撰。而洪迈《夷坚丁志》卷十三记徐吉卿居衢州,乾道六年间,白昼有物立于墙下,人身鸡头,长可一丈。侍妾出见之,惊仆即死。徐吉卿次子官于秀州,数日后闻其讣,正此怪出现之日。

至清代,煞鬼如禽之说更为纷杂。董含《莼乡赘笔》卷下记“煞神”为“一巨鸡,高四五尺,绛冠铁距,上骑一道士,长及屋梁,鼓翼昂首,从外而入。”王同轨《耳谭类增》卷二四“煞神”云是“雄鸡巨如鹤,钩喙怒目,飞立棺上”。《三借庐笔谈》卷一一“遇煞”条,则为一巨鹅,两眸炯炯作绿色。钱泳《履园丛话》卷一五“打眚神”条,则为一大鸟,人面而立,两翼扑人,宛如疾风,被扑中者满面皆青。袁枚《子不语》卷二“罗刹鸟”条,则为一大鸟,色灰黑,而钩喙巨爪如雪,为墟墓间“太阴积尸之气”所化。《遯斋偶笔》卷下“回殃”条,言某人见一人家避煞空宅而去,宅内有一棺,棺上有物如家鸡,遂疑为殃煞。薛福成《庸庵笔记》卷六“杨孝廉遇煞神”条,则为似雄鸡者,集于厅屋之上,其眼绿光两道,直射人面。清人汤用中《翼駉稗编》卷五“煞神”条说得最为确凿,说常州丧俗,人死殓时要以瓦罐覆地,那瓦罐中就罩着煞神,葬时起棺,请巫师诵咒破罐,则道煞神退去,而煞神“其形如鸡”。有一冯氏者新丧,不小心瓦罐被孩子们打破,于是煞神逸走。邻居有楼,封扃已久,此时忽闻拍翅声,打开楼门启视,正见“一鸡冠距甚伟,不知从何处来。罩以巨笼,倏失所在。”

阴摩罗鬼——日本鸟山石燕《今昔画图续百鬼》)

说到此处,我们就可以看看东汉王充《论衡·订鬼》中的一段话了:

俗间家人且凶,见流光集其室,或见其形若鸟之状,时流入堂室。

“家人且凶”,即言人家有病重危殆之人即将断气,而此时将要出现异物。这里虽然没有说到“煞鬼”,但其鬼之形“若鸟之状”,却与后世煞鬼似禽之说相应。[1]也许我们就可以就此推测,在三国之前的东汉,可能已经有了煞殃之说的前兆了。可是把避煞之俗向前推上一二百年,也于中华文明无大光可增,所以现在大家关心的问题所在,似乎不是避煞究竟起于何时,而是民间为什么会出现这样一个与中国礼教相悖逆的丧俗,人们为什么要避煞,所避之煞究竟是什么东西,为什么这些煞鬼往往被人认作禽鸟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