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归煞是亡者的魂魄归来,那么在世的亲人能把它作为一次诀别的机会不是很好吗?或者索性就把追悼会定在归煞那一天,亲友齐聚一堂,杯觥相交,与亡灵共话当年,亲聆遗训,然后执手相看泪眼,拜拜如仪,岂不情礼兼备,人神和畅?而且好处远远不止于此,突然猝死于情场、赌场、商场、官场的大人物,此时可以补立遗嘱;命殒于杀手刺客或强人暴客的不幸者,此时可以指认凶手;最让人欣慰的是,那些植物人或者严重老年痴呆者,到了归煞之时,神明焕发,三年不鸣而一鸣惊人……如此之类,真让人对归来之煞向往之至,哪里会有逃避之说?但是且住,这种好事还是想也别想,像沈三白那种要钻归煞的空子,免费与亡妻幽会的鬼主意,早就被老天看破,所以亡灵归来时,总要安排一个生人惹不得的煞神或煞鬼押解着。也就是说,亡灵此时的身份是罪囚,估计他回来时的神态,就和被押回家中起赃或搜捡罪证的嫌犯差不多。这样一来,即使是那些甘为亡妻亡妾豁出小命(为父母的好像还没有听说过)的多情种子,也就只好随着全家一起避煞了。而实际上,从六朝至明清,虽然在“理论”上把回煞说成是亡灵归来,体现在故事中的却是少而又少。也就是说,回煞故事中很少见到死者本人独自或被押回来的情节。

唐人牛肃《纪闻》中所载长安青龙寺仪光禅师故事是少有的亡灵独自回煞的故事。唐玄宗时,有一朝官丧妻,请仪光前去做法事为亡人祈福。但到了回煞那天,主人全家偷偷地溜走避煞去了,只留下老禅师一人在堂前明灯诵经。及至夜半,忽闻堂中有起身、着衣、开门之声,只见一妇人出堂,便往厨中,汲水吹火,不一会儿就给禅师端来一碗热粥。当然这位妇人就是刚死的朝官之妻,归来的亡灵附上灵床上的尸体而“活”了起来。这位“煞”举止一如生人,没有做任何出格的事。

另一则彭虎子的故事见于《太平广记》。彭虎子母亲去世,回煞那天全家都走了,只有虎子不信鬼神,偏不肯离家。于是到了半夜就出事了:

有人排门入,至东西屋,觅人不得,次入屋,向庐室中。虎子遑遽无计,床头先有一瓮,便入其中,以板盖头。觉母在板上,有人问:“板下无人耶?”母云:“无。”相率而去。

故事中出现了虎子的亡母,虽然同时又跟随着恶鬼,那鬼进屋就要寻觅生人,但也姑且算作亡灵归来的一证。然而此后连这样的故事也不多见了。南宋洪迈《夷坚支志·庚集》卷八有《李山甫妻》一条,记亡妇死后归家,并与丈夫生活了一段时间,虽然婆母也曾布灰验迹(布灰验迹并不仅用于回煞时,直到清代,还把此当作查验鬼物的土方,见李庆辰《醉茶志怪》),看她是不是什么异类,但妇人的魂归不是在回煞之日,而是亡后逾月的事。所以这只能看作一般的鬼魂恋亲故事,与归煞无关。

直到清代,袁枚《子不语》卷一“煞神受枷”一条,才出现煞神押解亡魂归家的故事。李某夫妇琴瑟甚谐,不意李某才三十多岁就一病身亡。尸已入殓,李妻却不忍钉棺,朝夕对着尸体哭泣。到了归煞之日,她仍不肯回避,独坐于亡者帐中待之:

至二鼓,阴风飒然,灯火尽绿,见一鬼红发圆眼,长丈余,手持铁叉,以绳牵其夫从窗外入,见棺前设酒馔,便放叉解绳,坐而大啖。其夫摩抚旧时几案,怆然长叹,走至床前揭帐。妻抱哭之,泠然如一团冷云,遂裹以被。红发神竞前牵夺,妻大呼,子女尽至。红发神踉跄走。妻与子女以所裹魂放置棺中,尸奄然有气。遂抱置卧床上,灌以米汁,天明而苏。复为夫妇二十余年……

又卷九有“江轶林”一条,记江轶林妻身亡,回煞之日,江不肯避。而其妻之魂竟独自归来。江问:“闻说人死有鬼卒拘束,回煞有煞神与偕,尔何得独返?”妻曰:“煞神即管束之鬼卒也,有罪则羁绁而从。冥司念妾无罪,且与君前缘未断,故纵令独回。”这是一个借回煞而复生的还魂故事,也姑且算是亡灵回煞之一例。

至道光间,俞凤翰在《高辛砚斋杂著》中也有一则回煞的“实例”:

沈明崖言:幼时其表嫂死,偕母往吊,适接煞。死者遗幼孩未周岁,索母哭甚。明崖抱至楼上空室,抚之睡。时方二更许,闻户外声甚厉。急出探视,即闻房中小儿恸哭声,复奔入视儿,值一妇人从房中出,倏不见。知为鬼,大惊号,顚楼下,众集始定。

这妇人就是沈明崖表嫂的鬼魂,她趁回煞时来看一眼留下的孤婴,其情可悯,但也很容易酿出祸事。除此之外,因为我读书有限,就没再见过亡魂归煞而现人形的故事了。(清人汤用中《翼駉稗编》卷六“回煞”一条为前引《子不语》两条故事的拼凑,不能算数的。)

那么其他故事中所回之煞就不是亡魂的形象了吗?殃煞究竟是亡魂还是异物,虽然众说倾向于亡魂,其实却一直没有确论。至于殃煞的形象,则更是众口众辞。因为没有人见过殃煞,如果某人说他见过了,那么他只不过是把他见到的一个东西当作殃煞罢了。所以这“殃”或“煞”究竟生得是什么模样,就是同一本书也是纠缠不清。即以《夜谭随录》所记五则为例,其一云:“忽见小旋风起灯下,有墨物如鱼网罩几上,灯焰绿如萤火,光敛如线。”其二云:“忽见一黑物如乱发一团,去地尺余,旋转不已。初大如升,渐如碗,如杯,滚入炕洞中,一半在外,犹转不已,久之始没。”其三曰:“灯忽骤暗,隐隐见一物如象鼻,就器吸酒,嗗嗗有声,欻然坠地上,化为大猫而人面白如粉,绕地旋转,若有所觅。”其四曰:“先为一老妪,徘回炕下,两眼有光如萤,以杖击之,化为一猬。被捺唧唧有声,渐捺渐缩,忽化为浓烟,滚滚四散,成数十团,或钻入壁隙,或飞上棚顶,须臾而尽。”其五曰:“一妇人长仅尺余,直扑窗锁,出窗即化黑烟一团,随时风而散。”很明显,这些“亲眼所见”的煞,很可能只是在夜色昏暗中处于半惊吓状态时所见的一些半真半幻的东西,昏人说胡话,人各异辞也就很自然了。但如果把有关“煞”的记载作一粗略统计,就会发现,原来传说中的“煞”竟然大多是禽鸟一类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