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猛妻子的故事有一处值得一提,就是她虽然还是作了伥,用那个胡人填了老虎的肚子,但究竟还是有些人情味的。伥鬼的鬼格在此后的演变中虽然大致是趋于卑污,但也并非全然如此,在一些民间故事中,我们可以看到这一灵魂中闪现的人性。这种人性不只是对亲人的感情,还有对杀死自己的老虎的仇恨。唐人戴孚的《广异记》中有这样一则:

天宝末,宣州有小儿,其居近山。每至夜,恒见一鬼引虎逐己,如是已十数度。小儿谓父母云:“鬼引虎来则必死。世人云:‘为虎所食,其鬼为伥。’我死,为伥必矣。若虎使我,则引来村中,屯中宜设阱于要路以待,虎可得也。”后数日,果死于虎。久之,见梦于父云:“身已为伥,明日引虎来,宜于西偏速修一阱。”父乃与村人作阱。阱成之日,果得虎。

这小儿知道自己难于逃脱喂虎的宿命,但临危而智虑不挠,在生前就设下计策,既为自己报仇,又为大家除害,竟是舍身而杀虎了。这样的伥鬼实在少见,把他比成斩蛇的李寄也不大过的。

但伥鬼这题材在文人手里无疑具有“借题发挥”的优势。因为古代的文人多历官场,那里鬼蜮出没,什么下作的东西都有,一些文人受了伤,痛定之后难免手痒,便把自己阅人的经验融入了小说。唐人裴铏《传奇》有一则关于伥鬼的小说:马拯游衡山祝融峰,其仆为虎所食。忽遇山人马沼,方知其虎已化作老僧。二人设计,推老僧入井,老僧随即现为虎形,二人即推巨石杀死此虎。二人下山,遇一猎人张机路途以捕虎,便随猎人上树以伺。及至夜静,忽有三五十人过此,或僧,或道,或丈夫,或妇女,歌吟者,戏舞者,前至埋弓之处,骂道:“刚杀了我们的老和尚,正在找这二人复仇,又想杀我们的将军!”便把埋弓的机关拆下。猎人对二人说:“这些都是伥鬼,为老虎以往所食之人。”于是重设弓箭的机关。没多久,一虎咆哮而至,足触机关,中箭而死。逡巡间,诸伥奔走却回,伏于虎身,哭之甚哀。二人怒而叱之曰:“汝辈无知下鬼,遭虎啮死。吾今为汝报仇,不能报谢,犹敢恸哭。岂有为鬼,不灵如是!”

这里对现实的影射已经很显露了。对谈鬼持“姑妄言之,姑妄听之”原则的苏东坡看了觉得有味,便略作删略,抄入《渔樵闲话》中。在党争中吃尽小人苦头的坡翁觉得最后这几句骂得还不过瘾,就又大做发挥,道:

举世有不为伥鬼者几希矣。苟于进取,以速利禄,吮疽舐痔无所不为者,非伥鬼欤?巧诈百端,求为人之鹰犬以备指呼,驰奸走伪,惟恐后于他人。始未得之,俯首卑辞,态有同于妾妇。及既得之,尚未离于咫尺,张皇诞傲,阴纵毒螫,遽然起残人害物之心。一旦失势,既败乃事,则仓皇窜逐,不知死所。然终不悟其所使,往往尚怀悲感之意,失内疚之责。呜呼哀哉,非伥鬼欤!

坡翁骂得痛快,别人读着也痛快,但仔细一想,民间故事中的伥鬼哪里有寄食于权贵裆下的鹰犬们那么无耻、那么卑鄙、那么下贱!但伥鬼要想为自己辩解也是徒劳的,因为后来的伥鬼故事越编就越深化和丰富,人间无耻士大夫、小文人的德性不断地往伥鬼头上扣下去。

于是而有伥鬼于山路上抛撒衣物,诱人拾取,渐近虎穴,以奉虎食者(纪昀《阅微草堂笔记》卷十七);又有强把人脚,不令之逃,而待虎食之者(洪迈《夷坚支志·戊集》卷一);又有嬉笑随于虎后,解受害者衣带,虎俟裸而后食者(俞蛟《梦厂杂著》卷八);又有及虎为人所捕,遂哀号于其所在,昏夜叫号,以为无复望虎食人,若为其复仇然者(郎瑛《七修类稿》卷十七)。伥鬼人格的这种变态,很大程度上是从人世情态中引进的。不仅是豪门鹰犬那种小角色,就是觍颜事敌的新朝权贵也同样是伥鬼的原形。

但凡事都有特例,伥鬼的助凶有时也会送了老虎的命。纪晓岚在《阅微草堂笔记》卷十七中议道:伥鬼的抛撒衣物以诱行人,不也正给猎人指明了老虎藏身之处吗?“伥者人所化,揆诸人事,固亦有之。又惜虎知伥助己,不知即伥害己矣。”纪学士议论的意思颇为深远,似是想向那些权臣贵戚、贪官污吏们敲敲警钟,不要为自己手下的伥鬼所卖。但他没有想想,老虎能不吃肉吗,这些国蠹民贼能够不弄权敛财吗?所以他们还是离不开形形色色的伥鬼。

话说回来,人一有了权,自然就会有一群伥鬼围上来,助纣为虐是为了分甘自肥,究竟是谁利用谁、谁做谁的工具还说不定呢。我们常见一个呆官坐在老板椅上,在一群小人的奉承溜拍下顾盼自雄,真以为是什么英雄豪杰了。这样的老虎其实倒是被伥鬼玩弄着,最后自己被送到断头台,伥鬼却早就改换门庭或卷逃海外了。

中国的鬼故事了不起,我们竟发现真有伥鬼造出老虎的奇闻!《广异记》中有一个故事说:荆州有某人行于山中,忽遇伥鬼,拿张虎皮蒙到这人身上,此人遂变成了老虎。如此过了三四年,他搏食人畜野兽无数。此人身虽为虎,但心里很不情愿做这事,但却身不由己,不吃也要吃。这虎后来趁机溜到一座庙里,躲了好久,虎皮方才慢慢褪掉。可是一日偶出庙门,那些伥鬼又早拿着虎皮等着套他呢,从此他吓得不敢再出庙门一步。我觉得这个故事非常有意义,不仅对于被开发商之类拉入泥沼但尚未灭顶的官员,就是对那种被一群人抬做招牌以沽名沽利的“大师”们,也是很值得一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