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泉先生在写完《四十千》故事之后,又特意加上了一段:

昔有老而无子者,问诸高僧。僧曰:“汝不欠人者,人又不欠汝者,乌得子?”盖生佳儿所以报我之缘,生顽儿所以取我之债。生者勿喜,死者勿悲也。

高僧云云,似取于明人徐树丕《识小录》卷一“无子说”,原文为:

有一富人无子,问禅师以往因。禅师曰:“你不少他的,他不少你的,他来怎的?”

这位禅师的名号虽然没有留下,但显然是个很会算账的高人。前世既不欠人家的,人家也不欠你的,所以此世就没有人来讨债或还债。立意很是明确,就是给没有儿子的人聊充解嘲的材料,自己阿Q一下,颇可一慰老来凄凉。而且不仅如此,中国人一向有把“绝户”当成缺德之报的习惯,但遇到禅师的高论,便只能慎闭尔口。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孟老夫子说这话最初并无恶意,只是让人不要忘记生物的本能,把种族延续下去,不过一提升到“孝”的高度,便给道德家找了不少施展口舌是非的机会。人家生不出儿子已经够着急了,道德家却说,那一定是他做了什么缺德事,派出几批义务外调也没查出结果,那便认定是他家祖宗的问题,起码要上查三代,旁及九族,不吹求出一些“隐恶”是不会结案的。结了案也并不便把案主怎么样,只是让他臭起来,从而显出自己的香。

这样一来,生不出儿子的苦主就不得不给自己找个辩白的根据。他当然不会查自己的祖宗八代,而是“问以往因”,一下子便投到了我佛如来的门下。原来生不出儿子与自己的家族历史无关,却是自己上一世有狷介之风,既不欠人的,人家也不欠自己的。这样一来,生出儿子的人也正如不能以贫或富骄人一样,就失去了自豪的资格。

避实就虚,上一世的问题就是皇上老子的御用外调团也无法弄清,弄清了也无可奈何的。即如政客和泼妇骂街都讲究算老账,何年何月我当小组长的时候你和我顶过嘴,到了自己成了人物,那事自然要当成路线问题算账,甚至连穿开裆裤时做的丑事都要抖落出来,记录在案,写到什么斗争史中。可是他们再深文周纳、洞察幽明,对本人也是到此世为止,还没有追究到前世的——哪怕前世是秦桧也一样!景星杓《山斋客谭》卷二言天曹判秦桧磔刑三十六、斩刑三十二,到第N次时,已是大清年间,遂使秦桧投生于金华某家为女。此女后来受剐,乃是因为她谋害了亲夫,想来只说她前身是秦长脚,总是判不成剐刑的吧。

秦桧转世成猪,以受剐刑,这就无须经过法庭了。——《聊斋志异·秦桧》)

所以依佛家之说,绝嗣无后的,生了败家子的,便脱净了道德的牵扯,与自己与祖宗都没了干系。那一爽真如经过了多少级别严格的政审,终于查明个人历史与家庭出身都是清清白白,更如同服了一剂泄药,把郁积多年的陈货倾泻一空,岂不可以列入“不亦快哉”第三十四乎!于是禅师的高论便“政策化”为“无债不成父子”,成了与“无冤不成夫妇”同样万世不刊的经典铁律。“无债不成父子”这句名言揭出于破额山人所著的《夜航船》卷五“汾州客”一条的评语中,有兴趣的朋友还可以去查一查更早的出处。顺便说一下,这本《夜航船》要比同名的另一本好看得多,虽然作者的名气远不如张宗子大;只是不知为什么至今没有人翻印出来,以至让那么精彩的话几乎湮没。

然而兴奋之后,细想一下还有个问题。以上所关心的只是今生和前世,如果多虑一下,想想自己的后世,那将如何呢?今生人家欠自己的,来世自己就难免要做个讨债鬼;此世欠了人家的呢,来世就要生个败家的儿子。是左是右都很为难,那就既不借也不欠吧,但结果可能更为可怕:你想做人家儿子,人家说了:“你不少我的,我不少你的,你来怎的?”一把推出,这可就要憋在那边永远出不来了。

二〇〇八年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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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此故事后来演化为明人陆粲《庚巳编》卷四“戴妇见死儿”的故事,都是《聊斋》中《柳氏子》故事的原型。

[2] 《伊园谈异》的一个故事把《四十千》改造得更为冷酷。陈某生下一子,知道是债主来讨债,便一把抱过婴儿,说道:“姓赵的,你既然来讨债,自今之后,你所花所用的一分一文,我都给你记上账,凑够二百两之数。如何?”那婴儿居然点头会意。自此陈某便把此儿所用银钱一一记之。数年之后,儿子已经七岁了,这天正在玩耍,陈某走到跟前,说:“你也别玩了。我刚才给你结了一下账,二百两之数已将用尽,尚余一千文够发落你的,你可以走了。”此子闻之,瞪着陈某不发一语,过了一会儿,便大叫一声而绝。但此类故事尽管不厌重复,却不肯使用一个最简便的情节:既然知道是来讨二百两银子的债主,那就一把将他掐死,再用二百两买个上等棺材打发了,岂不省事多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