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士们(第2/3页)

乃相与卷其丹书,匣其瑶瑟,申管晏之谈,谋帝王之术,奋其智能,愿为辅弼,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事君之道成,荣亲之义毕,然后与陶朱、留侯,浮五湖,戏沧洲,不足为难矣。

先是辅佐帝王,澄清天下,然后归隐山野,寻仙访道。李白写出了一个中国文人所能写出的最完美、最浪漫、最天真的融合儒道的人生理想。可惜的是李白写起诗来雄视百代,却不具备起码的做官素质。他太天真,太幼稚,太无城府。唐玄宗李隆基见了他第一面,就把他看了个一目了然。《酉阳杂俎》载:

李白名播海内,玄宗于便殿召见。神气高朗,轩轩然若霞举。上不觉忘万乘之尊,因命纳屦。白遂展足与高力士曰:去靴!力士失势,遽为脱之。及出,上指白谓力士曰:此人固穷相。

李白在翰林待诏一年有余,以为可以大用,最终却被“赐金放还”,不觉大为心灰,心气极高的他入世既然失败,就转而把全部热情投入到出世寻仙,“欲倚剑天外,挂弓扶桑,浮四海,横八荒,出宇宙之寥廓,登云天之渺茫”,“餐紫霞,荫青松,乘鸾鹤,驾虬龙,一朝飞腾,为方丈、蓬莱之人”。李白以他一贯的天真和认真领受了《道录》,躲进深山炼起了丹药,但是修炼了几年,不但未能轻举飞升,反而弄得疾病缠身。后来永王南征,到庐山请李白出山,“辟书三至”,五十六岁的李白又扶病踌躇满志地入了永王幕,以为自己的时机终于来了,但还是不被大用,“尘忝幕府,终无能为”。反而因为永王之叛连累入狱,险些被杀头。最后被宽大处理,流放夜郎。侥幸遇到大赦,才被放还。这时他已五十九岁,距死期只有三年了。

李白一生官没做成,隐也隐得不地道,最终以平民身份,不,以遇赦罪犯的身份贫病而死。真是所谓“谋身谋隐两无成”,用传统的标准来衡量,他的一生是失败的。虽然身后,他以中国历史上最成功的诗人的身份被载入史册,但诗人身份生前却不被他自己看重,也没有给他的生命以多少慰藉。这才是悲剧所在。

隐者中相当一部分人都是因为自视过高,遇到挫折,不能及时调整自我,平衡心态,于是满心委屈,以隐逸颓废来作为对社会的反抗。比如名隐王绩。

王是隋人,自幼聪明歧异,好学多闻,十五岁时便独游长安,登大臣杨素之门,与之辩论,“一座服其英敏,目为神仙童子”。这一经历,无疑大大强化了这个少年的自命不凡心态。晚年他回忆年青时说:

弱龄慕奇调,无事不兼修。

望气登重阁,占星上小楼。

明经思待诏,学剑觅封侯。

……

入仕之后,他仅仅被授以秘书省正字这样微不足道的末职。心高气盛的王绩简直不会把这个职位看成是“官”,干了不久,就托疾辞职了。不久,他被放外任,做了扬州六合县丞,他仍然不置之眼角,遂开始纵酒。随着官位淹蹇,他的酒量也越来越大,愈加放诞不羁。入了唐朝,酒名益著,做门下省待诏,他解释说只是为了每天能喝官给的三升好酒,人称“斗酒学士”而自号“五斗先生”。贞观年间终于归隐故里,依然以酒徒自任,无日不醉,作《醉乡记》,著《酒经》《酒谱》,以“酒瓮多于步兵(阮籍),黍田(用来酿酒的)广于彭泽(陶渊明)”自许。

很明显,王绩的酒喝得不是那么心平气和。他的好酒里,有赌气的成分在,有作秀的成分在,他想用喝酒和隐逸来表达些什么。这口气竟赌了一生,值得吗?

西方没有隐士这一明确的门类。其实他们的知识分子用东方标准来看,大多活得本身就是隐士。赫拉克利特说过这样的名言:“我宁肯找到一个因果性的解释,也不愿获得一个波斯王位。”西方的名人大哲中很少有人做过高官显宦,他们大都以教职或隐居生活终生。著名大哲学家斯宾诺莎就是靠给人磨镜片来维持生活。只不过他们隐得大大方方,踏踏实实。一部厚厚的西方文明史就是他们在平静的庄园,在严肃的校园,在小阁楼,在修道院写出来的。相比之下,中国的隐士们过多地把精神浪费在郁愤中,消磨在无可奈何的自娱里。他们讲求起生活的艺术,研究烹饪,研究喝茶,乃至研究妇女的衣着。这些课题不是不可以列入研究范围,但他们的目的却仅仅是“耗壮心,遣余年”而已。这种自娱溶蚀了他们人格的内在动力,其中一些人也取得了一些积极有为的精神成果,但是不多,不成系统。

隐还有另一高明之处。入仕了,不论文名多高的人,都要曝露在世人的目光之下,露出凡夫俗子的本相,而自古能够做到出将入相,大有为于天下的又有几人!只有退隐了,无为了,才彻底地“高”了。可以玄天玄地说些不轻不重的话,做些可做可不做的事,半遮半掩,神神秘秘,世人就愈加对你仰之弥高钻之弥深了。这就像赵孟的经验之谈:“在山为远志,出山为小草。”就像武林老宗师,已经须发皤然,仙风道骨了,端坐在太师椅上,半耐烦半不耐烦地,不慌不忙地给你背上一套拳谱,从从容容,让人肃然起敬。不过他是无论如何不会和你过招的。这就是所谓的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

隐既然可以作为一种生活方式,而且相对来说具有某些独特的好处,就出现了“谋隐”的人。就像现在书法家吃香,就出现了一批双手倒写梅花篆字,或用脚写字的书法家,隐风大盛的时候自然也就有了吃“隐饭”的,这真可谓隐风日下隐道大颓矣。

任何游戏都要讲游戏规则,谋隐虽说不那么地道,毕竟不过是为了吃口冷饭,可以不去计较,但是伪隐就实在不能为隐者规则所容了。

二十四史几乎都有《隐逸传》,除此之外,皇甫谧、虞般佑的《高士传》,袁淑的《真隐传》也都很流行。这情形和烈女们有点类似。把隐士和烈女扯在一起似乎实有点不伦,但这两类群体确乎有某种相同之处。比如隐士们的谥号也常用“贞节”二字,隐士们也需守“节”,这个“节”就是不做官。做了官隐士的节就破了,好比女人破了身,就不再值得推崇了。

所谓伪隐是指那些“身在江湖之上,心游魏阙之下,托薜萝以射利,假岩壑以钓名”者。这种人一开始就居心叵测,别有用心,心怀不轨,一心一意借隐居来沽名钓誉,谋取政治资本。一旦时机成熟,他们就脱下隐士的伪装杀回官场了。这种人的存在,严重破坏了隐士们的声誉,破坏了隐者的形象,威胁着隐逸事业的健康发展,所以不但社会人士以为不齿,就连那些超然世外的隐士也不得不奋起讨伐。于是就出现了那篇《北山移文》。那是南朝齐时的文人周某,起初隐居钟山,后来出山做了县令,孔稚圭气愤不过,作了这篇被收入《古文观止》和《历代文选》的文章。在这篇著名的文章里,孔稚圭写道,周某人的出山,使得“南岳献嘲,北陇腾笑,列壑争讥,攒峰竦诮。风云凄其带愤,石泉咽而下怆,望林峦而有失,顾草木而如丧”。按常理而言,一个小小叛徒的出现,似乎不至于令人如此大动肝火。如此急赤白脸,尖酸刻薄,只是说明了隐士们心中那深藏的不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