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士们(第3/3页)

隐士隐得自豪,隐得骄傲,有时也难免就隐得有点不平,隐得有点怕别人不知道。

隐士多了,隐就渐渐变成了一项事业,隐里面就有了技巧和讲究,隐就有了高下之分。

中国历史上最成功的大隐士之一,是杭州西湖孤山那位梅妻鹤子的林逋。自从写下了“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这一名句之后,他就在中国隐逸史和文学史上同时占据了一席之地,人以诗名,诗以人名,文名隐名相互交映,相互增辉。人们由这两句诗想及其为人,“性恬淡好古,弗趋荣利”,“结庐西湖之孤山”,种梅养鹤,梅妻鹤子,“二十年足不及城市”,正适于被树为千古隐士的典型。苏轼有诗称颂:“先生可是绝俗人,神清骨冷无尘俗。”

林逋的成功,端在于他的“终生不仕”,守身如玉,不像李白王绩那样,屡进屡退或者是失意了才幡然醒悟,已经不纯粹了。

不过林逋也有一点小小的污点,那就是他其实也非一开始就那么绝俗。他“少孤,力学”,年青时曾颇为自负,曾说过“世间事皆能之”这样气盛的话,可以推测他应该也有过功名之心。不过他毕竟有做隐士的天赋:他孤僻高傲。当时的科举弊端百出,科场相当污秽,因此他拒绝参加科考。他的这一举动是否还含有其他什么目的,我们不好妄测,但是因此,他“在咸平景德间已有达闻”,而有达闻,正是被举荐于朝廷的前提。“会朝廷封禅,未及诏聘,故终老不得施用于时。”(梅圣俞《和靖先生诗集序》)如果朝廷下诏了,林逋会不会去呢,这个结论也不好妄下,不过在他错过诏聘隐居之后,杭州守臣王济去访问他,他欣然而喜,立即献出一卷诗文,王济读罢,喟然叹曰:“草泽之士,不友王侯,文须格古。功名之士,俟时致用,则当修辞立诚。今逋两失矣。”王济一语道破林逋心事,原来这个孤山脚下的隐士似乎也很有些脚踩两只船欲进欲退的意思。王济于是向朝廷以文学保举他。

宋真宗给了他这样一个答复:“诏长史岁时劳问,并赐粟帛。”

宋真宗的答复真是意味深长,他知道像林逋这样清高自许的人空疏无用,到朝里来只能添乱,同时他更知道对这样有影响的名隐绝不能不闻不问,必须做出某种姿态。隐士和世俗权力之间的关系是颇为微妙的。按理说,隐逸,是对世俗的一种抵抗,一种敌视。即使没有抨击世事的言论,隐逸这一举动本身就是逃避世俗权力,不与世俗合作的一种表示。可是在隐者和世俗之间,却存在着这样一种奇特的景观,那就是历代朝廷都异常尊重隐士,有时还会极为热情地征召礼聘,再三再四,礼节隆重而周到,而隐士就一定要无论如何不出山,再三再四地拒绝,甚至卷起铺盖逃跑,历史上有名的隐士大抵如此。如果一个隐士不被朝廷关注,说明他隐得不够成功,不够派头;如果朝廷知道了有隐士而不去关心,这个朝廷也会被指为不圣明。这是一个深奥古典的怪圈,没有相当的经验是不能参透的。

于是就有了这个“岁时劳问,并赐粟帛”。从此林逋也就安下心来继续过“闲门自掩苍苔色”“坐看渔舟两两归”的隐士生涯,从此又写了许多许多诗,从此更加名满天下。林逋死后,那个赐他粟帛的真宗的儿子仁宗,据说“不胜嗟叹”,赐了他那个有名的谥号:和靖。

那么一个清高避世的人居然和两朝皇帝如此有缘,有始有终,应该说也并非偶然。可以说,是两朝皇帝成全了隐士林逋。没有丰厚的家产做后盾,林逋的隐士生活是清苦的,据说“家贫衣食不足”,有时自己不得不“春荫入荷锄”。自从有了岁时劳问的圣旨,林逋的生活状况起了变化,名官显宦不时来访(不管奉不奉圣旨,结交隐士对于名公巨卿来说都是有助自己人望的举动),自然有所馈赠。据吴处厚《青箱杂记》,丞相王随知杭州时,日与林逋相唱和,出俸钱以济之。也许正是如此,林逋才得以把他的隐居生涯漂漂亮亮地坚持了二十年,而林逋也没有给宋家皇帝丢面子,他一不讪讥朝政,二不品评世风,只是安安静静地作他那些不关尘世的诗,对于装点太平江山,有何不好呢?这未始不可以作一则花絮,载入大宋的皇皇文治之中。

人们记住了林逋的诗,林逋的梅花和仙鹤,就忘却了他的功名情结,把他树为经典隐士。许多隐士就是这样恬静高超起来,像传说中的翩翩白鹤优雅地飞到中国历史的上空的。

无论如何,林和靖的生命在中国人的价值坐标里是成功的,他以清寂绝尘的形象永远被历史收藏进美丽的西湖山水,他的隐应该说隐得圆满成功,使大家都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