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俗历史」的「启蒙作用」(第2/4页)

◎历史类书籍往往出现两个极端,要么偏向于枯燥乏味的学术论文,要么为迎合低俗的阅读欲望写成了野史秽闻,你认为怎样才能将历史写得既生动好看又有学术价值?

我一直十分尊重读者们把历史讲得轻松、好玩、有趣的要求。打个比方,历史事件在史书中已经被风干,成了脱水食品。我的努力就是给这些食品浇了一壶清水,让它们又一次翠绿可人。

与此同时,我还清楚地知道,大部分读者不仅需要“史实”,更需要“史识”,或者说“思想含量”。这种“史识”不是指史书中那些可以供我们“经世济用”的“权谋”“方略”“管理”,而是更深一层的东西。永远不要低估大众的需求品位,特别是不要低估这种需求的意义。历史是记忆,更是反思,一个不会反思、没有记忆的民族是没有任何希望的。只有与当下结合起来,历史才真正有意义,因为通过阅读历史,我们可以更好地认识自己。通过回望来时路,我们可以更准确地定位我们这个民族的坐标,更清楚地判明民族的前途。这不仅仅是“食肉者谋”的事,因为只管低头拉车,不用抬头看路的幸福时代已经过去,每个人都有责任为我们生活的共同体出谋划策。自从《大明王朝的七张面孔》出版以来,我平均每天都要收到两到三封普通读者的来信。这些来信中,不乏认真、成熟的思考,有的思考成果让我深受启发。由此我认识到,因为历史学术的表述形式越来越专业化和技术化,史学家们的思想成果很难为大众所分享,由我们这些“业余写史者”用通俗的方式来传达“史识”就更加重要。我十分愿意做这样的事,也期待着读者与我进行认真的交流。

◎历史中最吸引你的是什么?

有两点。第一点,历史是人性展示的广阔舞台。就像莫言评论我的作品时所说的,“这些东西都流露着天然的文学品质,因为它的出发点是对人性和命运的关心”。我对人性一直有着浓厚的兴趣。对人性感兴趣,其实就对自己感兴趣,想弄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成为此时此地的自己。我爱读人物传记,喜欢琢磨遗传、文化、环境对人的塑造、性格与命运的影响。我对心理学也感兴趣,起源当然也是对自己的心理过程、心理结构的兴趣。我对历史剖析的一个重点就是中国特殊的文化背景如何塑造了中国人的独特心理结构。在读明武宗的资料时,他对传统教育方式的反叛让我感觉很过瘾,而他被置于那样一个扭曲的成长环境之下又让人对他深切同情。明武宗的心理历史很有代表性,他代表了相当一部分中国人的心理特征。光绪皇帝和朱元璋也是同样。

正是因为对人性的复杂有着科学家般的浓厚兴趣,所以我喜欢历史。因为在我们短暂的一生中,不会有太多的大风大浪,经历过的事毕竟有限。即使是最杰出的小说家,想象力也只能在经验的边界里飞翔,但是在历史里,人性却有机会表现它平庸生活中难得展示的一面。

另一点是我们现在所处的社会,是由历史塑造的。今天社会的所有问题,你几乎都可以在历史中找到答案。读历史,你分明会感觉当今中国是古代中国的延续。比如我们可以试举几个例子:

前些年,为了减轻农民负担,中央要求各地政府发给农民“明白卡”,让农民明白自己应该负担的内容。这并不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发明创造,早在清代就已经想出了这个办法。这个“明白卡”在那时叫做“钱粮易知单”,“示以科则定数”,告诉百姓们上缴钱粮的定数,以防官吏蒙骗,私下多收。

这两年,全国许多地方的街头都建起了这样的宣传牌,内容是“公民基本道德规范二十字”:“爱国守法,明礼诚信,团结友善,勤俭自强,敬业奉献。”这也不是什么新鲜事物。早在明代,各地村头街口即都建有六谕卧碑,内容是明太祖朱元璋为天下百姓规定的“道德规范二十四字”:“孝顺父母,恭敬长上,和睦乡里,教训子弟,各安生理,毋作非为。”

“文化大革命”时,人称《毛主席语录》为“宝书”,全国兴起了背《毛主席语录》的热潮,各地纷纷召开讲用会。早在明代,朱元璋的语录式作品《大诰》就已经成为《毛主席语录》出现前全球发行量最大的印刷品,被称颂为“臣民之至宝”。朱元璋曾命令全国人手一册《大诰》,利用一切业余时间学习:“令民间子弟于农隙之时讲读。”洪武二十四年(1391年),朱元璋下令表彰了民间学《大诰》先进分子,“命赏民间子弟能诵《大诰》者”,并举行盛况空前的“讲用大会”,“天下有讲读《大诰》师生来朝者十九万余人,并赐钞遣还”。

至于《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迹似于曾国藩的湘军军歌,《北京的金山上》旋律取自歌颂神佛的乐曲已久为人知。这种文化惰性之强大,有时候确乎使我对自己身处何地,身在何时,感到恍然。

所谓太阳底下无新事。如果不读懂中国历史,你永远不会懂得中国现实。

◎近些年,你的兴趣似乎越来越从文学转向了历史?

一个重要原因是20世纪90年代后期以来,中国文学已经失去了思想性和批判性。文学和社会现实已经脱节,变成了一些人自娱自乐的东西。说实话,我已经有很多年基本不读文学作品了。现在每一期《小说选刊》《小说月报》,很少有哪些读完了能留下比较深的印象。其原因是,部分作家的思想背景太苍白了。

相反,我越来越发现历史是我终生的兴趣。我大量阅读的是历史类、思想类书籍,而且越来越集中于两类,一类是一些优秀的学者的思维成果,比如秦晖等人的作品,非常具有穿透力,让你享受到极大的智力快感。另一种是原始的第一手的史料,比如古人的日记、笔记。这些原生状态的史料记录了大量的复杂的生动的信息,这些信息如果经过那些能力较低的或者僵化的“历史工作者”加工过滤,可能就索然无味了。

可以说,对社会的反思批判工作,思想界特别是历史学界已经几乎完全取代了文学的作用。文学已经成了一具空壳。我想,这也是历史热兴起的一个重要原因。

◎你认为中国历史有什么与其他国家历史不同的规律吗?

中国历史的路一方面是自我循环,了无新意;另一方面则是忽东忽西,大起大落。几千年来,中国社会总是在“治”“乱”两极中变化。王朝初兴,开国皇帝废寝忘食,衣不解带,励精图治,百事兴举,天下大治。不过数十年,统治者意志崩溃,不问朝政,一切陷入因循懈怠,腐败全面蔓延,百事荒废,天下大乱。作为这种状况的社会表征是,人口统计数字总是大起大落,大治之时,人口迅速增长;大乱之时,往往全国人口死亡过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