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一位女王的心术(第3/4页)

处在 53 岁这个年纪,已经很难与辉煌的过去作别,从头面对一个崭新的世界和未知的境况了。自从登基之初,在法国的土地上短暂经历了一场灾难性实验后,这一课便让她懂得了战场胜败的变幻莫测和军费无度的确凿无疑。此后,伊丽莎白不遗余力地避免做出任何不可撤销的承诺。她的外交政策就是绝不秉持一定的外交政策,以保证船舵能够在最轻微的触碰下及时得到调整。她一以贯之的,恰恰是随机应变。“享受时间的嘉惠”是那个时代主要的治国艺术箴言之一。时间解开了众多绳结,让许多孤注一掷的决定变得无足轻重,揭示了这个万花筒般的世界的始料未及,最精明的政治家会乐于以不变应万变,做一个谨慎的机会主义者。但伊丽莎白绝非只是利用时间:她迷惑了时间,有时似乎完全抹掉了时间的痕迹。如果她看上去一成不变,那是因为总在应时而变。当整个欧洲在不可遏阻地滑向深渊,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落入经济崩溃和手足相残之中,伊丽莎白却仿佛依靠反复无常和举棋不定,向她钟爱的岛屿施加了超越时间的符咒。没有一位英格兰外交家可以肯定,今日之因必然促成某种明日之果,因为女王可以仅凭心血来潮,便使昨日之景重现,表面上她好像不动声色,实际上却又让前年之事再度重演。欧洲视她如圆缺无定的月亮,这是她的廷臣们赠予她的称谓,如小妖精般诡计多端,像水银一样难以捉摸。只需要看她如何施展那些复杂的回旋外交,在一座座峭壁的边缘保持平衡,就足以令清醒的政治家们晕眩。若要效仿她,连欧洲最坚韧的男性也会神经磨损。可是倘使证据可信,伊丽莎白自己却是乐在其中。

她面临的难题是要统治基督教世界里最难以驯服的王国之一,要在一群急于强调其男性优越性的粗鲁廷臣之中保持自己独立的意志和判断,绝不将自己置于某个男人可以放话“你必须如此这般”的境地。她凭恃的是女性的智巧和诡谲,是对明确旨意的有意回避,对谜语和模棱两可的本能偏好,以及故弄玄虚的怪诞技艺。她的目的是要将身边的廷臣和顾问、外交官和使节、欧洲大陆的国王和各股势力全都放入苦心打造的连环锁中,让部分与部分之间巧妙而精致地互相牵制,达乎均势,而她自己则自由自在,见机行事。多年以来,伊丽莎白都在其匠心独运的场面布景中扮演芭蕾领舞的角色。只要有权定下调门,她就有充足的自信引领全局。

不过,再具魔力的舞蹈,想要超越时间也终究是梦幻泡影。在超过四分之一世纪的时间里,伊丽莎白为她的岛国抵御了历史车轮的进逼,以一串取悦全场的独特舞步转移了四周的注意力,使英格兰能够在河清海晏之中顺着轨迹自然前进。伊丽莎白并非被我们称之为伊丽莎白风格的时代性情的女主人,而是孕育它的母亲,而且她也像多数母亲一样,无力预判儿女的作为。人民不仅从女王那里继承了胆气,还添之以独属他们自己的决心、女王不曾怀有的激进想象,以致伊丽莎白不能不费力束紧他们膨胀的野心。看到自己的臣民恣肆地畅行于西班牙声明主权的大洋之上,伊丽莎白想必心怀欣慰,但很难证明,她曾对这些航行的深远意义了然于心。伊丽莎白乐于让姐夫腓力二世⑪ 在低地国家面对动荡不安的局势,使其无法将那里作为入侵岛国的跳板,但她丝毫也不赞同仅仅因为对方是天主教徒就呼吁发起圣战的风气,正如她根本无法赞同腓力仅仅因为新教徒的身份就要烧死对方的决心。伊丽莎白冷静、猜疑而不抱幻想地看到,她的人民正在热情的驱使下变得与阴暗、激进的西班牙人一样无法理喻。可是,人民的热情仍在潜滋暗长,逐渐搅乱了她借以维持自由的精巧均势。凯旋的“金牝鹿”号帆船⑫ 驶入泰晤士河,激起了人们心中的贪欲或理想主义,引得女王越来越多的臣民们与荷兰人并肩作战,或以他们的枪炮唤醒西印度群岛土著居民奋起反抗。越来越多曾感恩和平的人们如今渴望发动战争,议会中的平衡正在不易察觉却又无从避免地发生改变。曾几何时,伊丽莎白借助传统家族来制衡新兴势力,以宗教上的保守派去平衡清教徒,现在议会则全力向她施压,迫使她迈出无法挽回的一步,走上一条直抵终点的道路,中途难以退出。

当然,向她施压的实际上是过往的历史:裂隙既已无法弥合,那么任何魔法都不能永远延宕破裂的发生。西班牙如同一位巨人,脚步固然迟缓,然而其践踏在欧洲的每一步无不昭示着冲突的临近。欧洲已然失衡,只剩下致命的分歧留待武力解决。伯利已向事实低头,女王也已接受现实。伊丽莎白派出弗朗西斯·德雷克带领她的一支舰队袭击西印度群岛;她还派出莱斯特带兵赶赴尼德兰,不情愿地接过了自沉默者威廉⑬ 遇刺后便掷于自己脚下的新教欧洲的领导权。伊丽莎白有理由不喜欢这个头衔。德雷克袭扰卡塔赫纳⑭ 的远航令西班牙受辱,但在激化了西班牙的敌对情绪之余,并没有伤及后者的筋骨,甚至未曾给女王换回一份体面的分红。莱斯特指挥的尼德兰战事更成了挥之不去的烦恼和旷日持久的灾难之源。伊丽莎白锱铢积累地将资财尽责地输入荷兰的保险柜(似乎从未有人注意到荷兰人的金库本是空空如也),却因为财政管理的不善和军需官的中饱私囊,很快便像流沙一样荡然无存,只剩下忍饥挨饿、衣不蔽体的部队,仿佛这些款项全然未曾到位,而荷兰人却越发怀疑起伊丽莎白的动机,越发不知餍足地予取予求。两年的战事让伊丽莎白花费了超过 25 万镑,数千名健壮的自耕农和骁勇的士绅血染沙场,其中还包括伊丽莎白的宠臣菲利普·西德尼,可是所有这些努力不过使西班牙人不可阻挡的脚步略微有所放缓罢了。上年 7 月,沃尔辛厄姆曾在致莱斯特伯爵的信中称:“有两件事与女王的天性相违,一件事是她怀疑战事将会经久不息,另一件事则是开支的快速膨胀,这令她心烦意乱,对卷入这场战争后悔不迭。”自那以后,势头始终未有好转。不到两个星期,伊丽莎白又获知罗兰德·约克和威廉·斯坦利爵士这两位叛将把祖芬的堡垒和德文特⑮ 出卖给了西班牙人,那一年微薄的奋战成果至此荡然无存。就在福瑟林格的新闻传来的前一天,伊丽莎白刚刚与新任荷兰使节完成了一场暴风雨式的激烈会谈,伊丽莎白断然拒绝了荷兰人关于提供新一轮贷款和追加援助的请求,并直率地向使节们透露了她对联省议会的失望。这场看上去永无止境的毁灭性战争为女王力所不逮,她所担忧的继续参战的恶果眼看便要一一出现。伯利与莱斯特、沃尔辛厄姆和戴维森,她的整个顾问班子却像是在联合与自己作对,迫使她做出一个又一个致命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