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上帝的显豁意旨

埃斯科里亚尔圣洛伦索修道院 1587 年 3 月 24 日至 31 日

门多萨写给西班牙的信件可能与写给罗马的信件同时抵达了目的地。根据威尼斯大使听闻的消息,玛丽·斯图亚特的死讯传至埃斯科里亚尔修道院的时间是 3 月 23 日夜。此时也确实应该到了。从巴黎到马德里的路途要比到罗马的难走,加斯科涅的路段更加危险,旧卡斯蒂尓的路段则更为荒凉和陡峭,但距离却近得多。派赴西班牙的信使第一个出发,他得到了大使马厩中最好的座驾,而且只要抵达国境边界,他的信囊就会由王家驿骑接管,加速运往南方。但是,我们对于日期的可靠性并不能完全肯定。因为虽然腓力总在用自己的笔努力纠正文件的错误,但终究无力改正下属的每一处舛讹和疏漏。门多萨发来的这封急件便缺少接收的日期。不过 3 月 31 日前,各国外交使团大概对玛丽的死还一无所知,他们在马德里被冻得瑟瑟发抖,那里距离埃斯科里亚尔修道院只有大概 30 英里的路程,可是即使道路没有因为雨雪而污秽难行,大使们通常也只能枯等一个礼拜,才能获悉已然陈腐的宫廷碎语。对于此时此刻国王在山上的所作所为,他们只能诉诸猜测。

无论这则信息最终于何时抵达,直到 3 月 31 日,腓力没有采取任何应对措施。造成这种局面的原因可能不止一个。当外交信囊抵达埃斯科里亚尔修道院后,不管内容有多么紧急,都要先由专员查收,再由另一个专职文书破译,最后,经过处理的文件将与原件一起拿进一间了无生趣的小屋,放到长桌上的特定角落里。如今,国王醒着的时候大部分时间都会在这里度过。各种官方文件都堆叠摆放在这张长桌上。这里有大使的通信,副王和总督的报告,来自海关、国库和自治城市官员的各类公文,还有形形色色的请愿书、备忘录、司法调查结果,码头、造币厂、矿场乃至王室的账目。每一天,纸片都会从四面八方飞来,卡斯蒂尔、阿拉贡,现在还有葡萄牙,以及腓力的其他领土,如那不勒斯、西西里和米兰,弗朗什孔泰与比利时诸省,墨西哥、秘鲁以及巴西,“黄金之地”果阿,非洲的索发拉,还有东西各大洋上的诸多岛屿。自从历史肇始以来,地球上还从未有人像西班牙的腓力二世这样统治过如此浩瀚的版图。没有谁曾经顶着如此众多的头衔,掌管着各种王国、公爵领、伯爵领、公国以及林林总总的其他采邑。而且也没有人曾经需要阅读如此海量的文件,这一点确定无疑。或早或晚,就算不是全部,腓力也会读完其中的绝大部分。他会用蛛网一般的潦草笔迹在页边留下精明的政治家式的评论,以及对于拼写和语法的琐碎纠正,每一处评注无不像是一位见证者,在向后代展示他那令人惊愕乃至目瞪口呆的勤勉。自然而然地,有时他也会落后于进度。如果门多萨的使者如此快马加鞭送达的信息竟然一连数天甚至数个礼拜滞留在国王的办公桌上而没有得到审阅的话,那么在获得如此待遇的急件里,它既不是第一份,也不可能是最后一份。

即使如此,较为重要的函件总会相当迅速地得到注意。通常来讲,如果腓力迟迟不做出行动的话,那是因为他有三思而后行的习惯。他喜欢井井有条地罗列对某个既定步骤的正反两方面意见,最好每种意见要以书面形式列出纲目,并佐以相关资料。身处谋臣的拥簇之中,他惯于倾听,但不常发言。最后,直到在沉默中,在令人欣慰的文山背后,伴随着烛光的摇曳,当副秘书已经在角落里呵欠连天时,腓力才会缓慢、固执地独自得出自己的观点。

除了其他性格特质,埃斯科里亚尔圣洛伦索修道院也象征和揭示了国王的此等性格特质。早在多年前,当腓力还在尼德兰为父亲的事业作战时,他就已经在构想未来的圣洛伦索修道院了。从最初的设想开始,这座修道院兼王宫的地址就定在了西班牙。几乎刚一返国,他便开始着手寻找合适的建造地点。在打下第一根木桩、掘出第一条壕沟前,他曾经来到埃斯科里亚尔,在破败村庄后面光秃秃的山坡上踱步,掬饮山上的清泉、闻嗅山间寒冷的空气,让风和雨扑向面颊。一旦做出决定,他迅即将一支劳工大军召集到选定的地点,随同而来的还有一座圣哲罗姆会修道院的全体修士,他们对此多少怀有几分困惑和恼怒。此后,腓力的身心再也无法离开了。他喜爱这里田园牧歌般的简朴,甚于富丽堂皇的托莱多和柔曼怡人的阿兰胡埃斯,他喜欢用木头搭建的凑合将就的修道院,宁肯住进教区神父简陋的卧房甚或是临时准备的逼仄小屋,也不愿回到他那极为舒适的宫殿中去。在修建圣洛伦索修道院的二十年中,他经常和建筑师一起仔细研读设计图纸,与工头一起攀登脚手架,用王公贵族都不曾见过的关心和友善来鼓舞匠人。这幢建筑的主要轮廓和众多细节委实出自他的本心。

很早以前,他就计划在修道院的中央建造一座高贵的教堂,离世的父王还有自己未来的尸骨都会安葬于此,为他们的灵魂举办的弥撒仪式将在这里一日多场、日复一日的进行,直至时间的尽头。从那以后,腓力似乎便被一种恐惧感萦绕着,他开始害怕自己不能活着看到陵墓竣工。他如此急迫地催促工程的进度,以至于谋臣们纷纷抱怨,国王为了一座修道院花费的时间竟然不逊于照料他的诸多王国。只要国王的代理人还能在威尼斯找到另一幅悦目的画作、在佛兰德发现另一张可心的挂毯,或是在那不勒斯、罗马遇到另一尊满意的古典雕塑,修道院的内部装饰就永远不会完工,虽然如此,现在距离最后一块石料和瓷砖得以安放终究还是过去两年多了。腓力已经开始生活在了自己的梦想之中。用巨石垒造的这组庞大建筑群就像腓力披在自己身上的一袭华服,诉说着他的独特自我。瞭望全欧,再也没有其他建筑曾经如此鲜明地回响着某一个人的个体精神了。

修道院坐落在群山的山坡上,在身后,瓜达马拉山脉的锯齿状山脊陡然抬升,在眼前,连绵起伏的山脉迅速向远方退去。山上的修道院仿佛是建在基座之上的纪念碑,赞美着脚下西班牙的平原。建筑本身高悬的位置,四围辽远的景致,身后迤逦向北、荒凉冷落的背景风光,与笼罩着它的光线、空气和静寂彼此糅合,渲染出了席卷一切的幽居和与世隔离之感。用当地出产的花岗岩砌成的外墙形貌巨大、不事雕饰,仿佛是从山上长出来的一般。纤瘦而深深嵌入墙内的窗户好似张开嘴巴的山洞,又仿佛蓄势待发的炮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