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上帝的显豁意旨(第2/5页)

在这组建筑群的中心,修道院教堂高耸的穹顶拔地而起。它的轮廓不禁使人联想到圣彼得大教堂,二者的相似性没能逃脱同时代人的眼睛,又或者圣洛伦索修道院从来便没有打算向世人隐瞒这一点。无论谁被德意志的选帝侯们推举为皇帝① ,腓力都认为自己才是上帝遴选的帝王,是负有神圣使命的真命天子,与教皇并驾齐驱。虽然体现这种意涵的圣洛伦索修道院的教堂在规模上输于罗马的那一座,但是放眼 16 世纪的欧洲,除了圣彼得大教堂与梵蒂冈的建筑群,便再也没有其他可以与埃斯科里亚尔的建筑群在规模上相提并论了。两处均是引人注目的复合体,一身二役,兼作宫殿和教堂。二者都是当时的摩登建筑,代表了欧洲截至 16 世纪 80 年代最新的营造风尚。最后,它们还都散发出反宗教改革的气息。但相同之处到此便戛然而止了。腓力时代的圣洛伦索教堂丝毫不像圣彼得大教堂内部那样铺张扬厉,有着人人景仰的富丽堂皇,也从来没有圣彼得大教堂外部那种收纳寰宇的开阔胸襟和磅礴气势。腓力的圣洛伦索教堂掩蔽在高墙环绕的修道院的中心,好似坐落在堡垒最深处的内部要塞,又仿佛步兵方阵中央的神圣军旗。如果说圣彼得大教堂象征着罗马教廷在精神上的反击,代表了天主教信仰的自信和夸张的自我标榜,那么圣洛伦索教堂则像是正统信仰在借助世俗之剑自我防卫,面对挑战严阵以待。

在腓力心中,修造这座伟大的修道院是对异端分子的蔑视和恫吓,那些奸恶的欧洲革命分子打算不顾任何风险糟践一切。他有一些惯于发表的老生常谈,将每一次事故和延宕都归罪于异端间谍的谋划,既然腓力心中的成见已然壁垒森严,那么在现实中铸就一座相似的堡垒也就顺理成章了。修道院中心的教堂同时也是一座坟茔,根据建筑群结构的整体规划,这里会用来为腓力及王室成员举办数不胜数的弥撒仪式,但是比这种功能更足以体现腓力的心灵图景的,是它傲立中心的地理位置,这昭示出在腓力心中,他和他的家庭在基督教世界中的地位——正如他为修道院选择的地势一样,同样充分表明他要高踞所有臣民之上。不过,除了腓力对于自我公众形象的公开营造,埃斯科里亚尔修道院所展现出的意涵尚且不止于此。在这幢伟大建筑的隐秘中心,紧邻教堂的地方,掩藏着少量套间。其中最重要的一类是用来读书或工作的场所,它们的采光状况良好,但室内空间布局多少有些不够合理,离开这里不远,有一间凹进的卧室,室内有一扇开向教堂内部的小窗,透过百叶窗就能看到附近高高的圣坛。修道院、宫殿、陵墓犹如层层面纱,背后掩蔽着这样一处用于隐退和逃避,几乎可以说是用来藏身的所在。

腓力为埃斯科里亚尔修道院选择的兴建地点在一定程度上确保了令他与世隔离,但这仍然不够。在他大兴土木的这片光秃多石的山坡上,除了圣洛伦索修道院便再也没有合适居住的土地了,修道院对周边旷地的征用更使得当地的居住空间已经饱和。不仅如此,圣洛伦索修道院虽然内部体量庞大,但考虑到国王计划在此修建学校、图书馆、工匠作坊和医院,余下的空间至多还能安置人员扩增后的圣哲罗姆会修士以及经过遴选的王室家庭成员,此外就再没有其他地方预留给廷臣、乞求者和兜售计划之辈了。早先王室驻跸马德里或者巴拉多利德时,他们总会如蚁附膻。那些招人厌烦的来客,无论是对腓力殷勤有加的姑表和姨表兄弟、各路王公要人,还是他的委托人或盟友派来的眼尖而纠缠不休的使节,都再也无法觍颜利用他的好客脾性上门叨扰或是干脆在他的门阶旁安家不归了。

修道院本身已然遗世独立,在它的内部,腓力又为自己成功营造出了更深一层的隔阂。那些挤作一团、全无王室派头的房间之所以被设计出来,正是为了拒来访者于门外,腓力在里面度过的时间也一年更比一年长。这里客厅太小、走廊过窄,无法容纳大批的来客。既然外人造访的路线极易控制,主人的眼角稍作乜斜就足以扫视每个房间,不速之客便再也无法不请自来。腓力是一个对家庭满怀深情的人,但是他的家眷也都下榻在别处。腓力喜欢并且信任他的修士们,但是他去聆听合唱的路却要经过一道隐蔽的门和一段暗梯。即使是国王这些套间的公共入口也是封闭和秘不示人的。一旦进入里面,腓力便拥有了真正的隐私。16 世纪仍然像中世纪一样,隐私被视为专属于隐士的不值得妒羡的权利。一个人越是显赫,他就越要在清醒的白天被更庞大的人群夹道簇拥。也许正是对隐私日益增长的热情而非对传统信仰的虔诚,使年岁渐长的腓力在人们的眼中呈现出一种苦行僧的形象。

从某种角度而言,事实的确如此。他的不辞辛劳中存在真实的苦行主义,他的双眼布满血丝,筋骨疼痛,手指僵直,他将重任加诸己身,做起了西班牙帝国的头号职员。年事渐高的他肩上的担子还在不断加重,他不仅放弃了田猎、舞会、宴饮这些一般君王的传统娱乐,还淡忘了自己的真正喜好,如鲜花和绘画、乡间远足和陪伴孩子的天伦之乐。每当来到重大抉择的关口,他总会在怀疑的苦痛中发自内心地陷入宗教冥思。我们知道的是,腓力坚信上帝对国王的期许要高于其他人,对西班牙国王的期许更尤其高于其他国王。为此他自觉地挑起了这可怕而又独一无二的重担。他在隐士小屋般的幽室中感受寂寞,聆听着时辰颂祷礼,只有这样,他才能够与上帝安排的难题角力,与修士一样,他们都要面对孤独的角斗。

根据我们的了解,腓力在隐士小屋般的幽室里枯坐了一个礼拜,没有写下一行与英格兰有关的文字,唯一的行动是与自己的忏悔神父就苏格兰女王的丧礼仪式进行了磋商。除此之外,他再没有与任何人商议。如果我们曾认为,由于英国人作乱而升起的边塞狼烟已经在二十年中不断迫使腓力立刻采取行动的话,那么他真正开始认真考虑此事的时间,其实只有四年左右。在他的脑海中,在卷帙浩繁的文件里,一个愈加清晰的轮廓还在不断酝酿,西班牙正在着手推进应对方案,国王的计划已经告知负责此事的官员,当然,仅限于他们在现阶段应当了解的范围。工作何时进入下一个阶段,笨重的行政机器又将于何时提升速率,一切只能留待国王发话。

直到 16 世纪 80 年代早期,当时腓力刚从形同散步的葡萄牙远征中归来,最后一片砖瓦正要安放到埃斯科里亚尔修道院的屋顶上,此时讨伐英格兰的计划才确定提上日程。兼并葡萄牙意味着西班牙在大西洋上的实力显著增强。葡萄牙人不仅是这片大洋的先驱者,在远方的印度洋上,他们也凭借航船的炮火击碎了埃及人和土耳其人的战船,最后建立起一个掌控了海洋的帝国。在非洲和巴西的近海水域里,他们的盖伦帆船与法国、英国和西班牙的闯入者平分秋色。在西班牙征服葡萄牙的最后阶段,当时争夺亚速尔群岛的双方激战正酣,西班牙的舰队指挥官指挥着葡萄牙的舰队,面对另一位葡萄牙王位争夺者——克拉图的堂安东尼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