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没有一丝沮丧

里士满 1589 年元旦

那一年,女王陛下在里士满① 度过了圣诞节。那是个天气恶劣的季节,天空中总是雨雪交加,元旦当天,一场暴风雪在伦敦周边各郡肆虐,吹倒了许多烟囱、掀开了许多屋顶,但在里士满宫的壁炉里,高高的火苗还在明亮地燃烧,那里到处充斥着各种筵席、舞会和荒谬轻浮的嬉闹,来自圣保罗童伶剧团② 的孩子们表演了舞台剧,在一些欢快的游戏中甚至还能看见女王本人的身影,既然是元旦,最后当然少不了惯常的赠送礼品环节,礼物自然也是贵重的。考虑到伊丽莎白平日出手吝啬,今年女王赠送给海军大臣的礼物堪称奢华,西摩和其他贵族也都纷纷收到了可观的纪念品,作为对其为国效命的酬谢。伯利送给女王一只巨大的金质餐碟,上面镌刻了象征女王得胜的纪念图纹,沃里克伯爵献上了一匹精美的薄绸,上面饰有光彩照人的红宝石、钻石、珍珠和沉甸甸的黄金,霍华德同样送上一匹绸缎,虽然没有沃里克伯爵的礼物那么造价不菲,但也庶几与他从女王那里收到的镶银餐盘价值相埒。

这些庆典看似寻常,却很难不让人注意到宫廷正在悄然发生的变化。伊丽莎白一直习惯性地以为她的表兄、宫务大臣汉斯顿勋爵并不比自己年长许多,可是这位大人却好像突然间已经变得腿脚僵硬、华发满头。她的财务总管詹姆斯·克罗夫特爵士只比汉斯顿略微大上几岁,看上去却已老态龙钟。让他倏然间老去的也许是关于其叛国的谣传,那些窃窃私语自打他从佛兰德归国后便散播开来;又或者是因为他在面对帕尔马时的糊涂失策,让人们格外注意到了其日益老迈的年岁。克罗夫特的敌人沃尔辛厄姆也一样看上去苍老了许多,虽然他事实上还算年轻,并不比女王更加年长。玛丽·斯图亚特的命运悬而未决时导致他卧病在床的顽疾,毕竟并不只是出于策略考虑而进行的表演。伯利很少再熬夜了;什么时候身上的痛风能放他一马,允许他在议事桌上安稳地工作一个早上,他就要感天谢地了。年事渐高、疾病缠身以及死亡还让其他一些我们熟悉的官阶出现了缺员。最难以让人忽视的那个空缺职位曾经长期由一位自信满满的高个子男人占据,他日后体态发福,脸盘越发红润,髭须愈加泛白,但是仍然凭着华贵的丰姿,当之无愧地在这场由女王担任明星的好戏中充当年轻的男主角。9 月初,在前往巴克斯顿③ 疗养的路上,莱斯特伯爵还给女王写了一封短信,字里行间洋溢着兴高采烈的问候,诉说了温情款款的牵挂。可是几天后伊丽莎白便得知了他的死讯。④ 在他的便笺上,伊丽莎白执笔写下“他的最后一封信”几个字,随后将之收藏了起来。如果伊丽莎白·都铎曾经爱过一个男人,他就是罗伯特·达德利。如果她曾经在里士满的新年庆典这天思念过某一张面孔,那便是他的容颜。

伊丽莎白一生忠于老友故旧。身为一位因善变无常而恶名昭彰的女王,她却极少更换自己的仆人。不过新的面孔也会令她感到兴奋,填补这些官缺的正是一群新人。例如,她那英俊而年轻的掌马官埃塞克斯伯爵。此时此刻,他正和沃尔特·雷利怒目相向,两人俨如彼此敌对的校园男童,伯爵的举止可谓愚蠢,这分明是在提醒大家注意他有多么少不更事。但在经过适当指点后,他也许会适应宫廷中复杂的芭蕾舞蹈,学会优雅而坚定地踏准难以把握的节拍,一如他的继父莱斯特曾经擅长的那样,或许到那会儿他便能够及时填补莱斯特的角色了。一位芭蕾舞首席女明星需要有一只手时不时从旁提供依靠,即使只是那么轻轻的一靠。

至于伊丽莎白,无论有谁因为年岁、健康和精力问题掉队,她本人都绝无此意。在这支新的舞蹈中,她已经作为领舞者跳出了前几步,而且发现自己依然能够像领导老臣们那样统领好新人。上年 9 月 7 日,伊丽莎白度过了自己的五秩晋五华诞,可是她感觉自己几乎仍然和早先一样年富力强。至少她还能跟上年轻人的步伐,只要尚有一口气在,她就还能继续有所作为。大约 12 年后,在女王 67 岁时,她还告诉对自己安排的一次长途巡行喃喃抱怨的廷臣们,“让老人们留在后面好了,年轻人、能干的人跟我来”。

第二年夏天的战役计划已经在圣诞节前准备妥当,这是一份为年轻和能扛得住的人准备的计划,是为赞成大胆进攻的富有冒险精神的年轻人和久经沙场的职业军人准备的计划。德雷克将出任本次作战的舰队指挥官。而霍华德则或许因为过于谨小慎微而未获委任。“黑杰克”诺里斯将指挥陆军,他和德雷克负责的这场战斗完全不亚于一场针对葡萄牙的全面入侵,里斯本乃是战役的主要目标。葡萄牙王位的竞争者克拉图的堂安东尼奥也将和他们同行,对于他一再作出的保证——一旦他登上葡萄牙的土地,忠顺的国民将会万众一心、揭竿而起,把西班牙侵略者逐出国境——终于能有机会一验真伪了。运气好的话,此次远征会在腓力国王的门前台阶上触发一场战争,这将迫使腓力一心忙于自家门前的事务,从而无暇为祸海外。

这就是女王的心愿。针对无敌舰队的战前准备、敌人来到之前的漫长等待,尤其是西班牙人逃离格拉沃利讷后水陆两军仍在维系的动员工作,所有这些实在耗资巨万。除了召开新一届议会外将别无选择,但由于从更为明智的角度考虑,在上一届议会的最后一笔拨款得以筹措之前,最好不要加征任何新的拨款,会议的开幕又因此延迟到 2 月举行。如果伊丽莎白了解下院议员,她应该知道,他们并不像急于开战一样急于为这场战斗掏钱,除非德雷克、诺里斯和堂安东尼奥就在梅迪纳·西多尼亚、帕尔马与威廉·艾伦失败的地方获得成功,否则无论新一届议会投票得出何种结果,这次筹款都将只是一系列筹款中的第一次而已。而腓力是一个顽固的人,这一战谅必会延续多年。

伊丽莎白从来不曾深陷于毫无意义的悔恨之中;假如这场战斗确乎旷日持久,伊丽莎白的慎思告诉她情况很可能就是这样,那么她必须学会最大限度地利用战争的价值。过去的日子里,她曾偶或谋求和平,以便获得和发动战争别无二致的效果。放眼未来,她又有必要谋求战争,以便获得与求取和平完全相同的结果。只要英国的土地没有燃起战火,税负还不至于吞噬人们的家业,就算这座岛屿时刻严阵以待,这儿的生活也依然要比法国或者尼德兰更加安详。对于伊丽莎白一世而言,维持现状永远比赢得胜利更加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