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面民国

1912年2月12日,清皇室发布逊位诏书:今全国人民心理,多倾向共和……人心所向,天命可知。予亦何忍以一姓之尊荣,拂兆民之好恶。是以外观大局,内审舆情,特率皇帝将统治权公诸全国,定为立宪共和国体,近慰海内厌乱望治之心,远协古圣天下为公之义……即由袁世凯以全权组织临时共和政府,与军民协商统一办法。总期人民安堵,海宇乂安,仍合满汉蒙回藏五族完全领土为一大中华民国……

此日,即为中国之民国时期的元年端日。

该诏书词语衷切、表意恳恳,文言白话搭配妥当、不卑不亢,可谓一篇公告式美文。

先是,袁氏已由资政选举为总理大臣,由其协调各方势力,亦顺理成章。

当时之中国,又有哪几方势力呢?

其实,坚决要以军事行动推翻满清王朝的核心力量,无非以孙中山、黄兴为一、二号领袖人物的革命党同盟会。同盟会中的著名人物首推蔡元培、章太炎。阎锡山亦是坚定分子,曾倡议培训一支“铁血丈夫团”,深获孙中山支持与信赖,并受孙之命潜回山西发展“同志”相机起义。同盟会已在南方各地起义数次,皆以失败告终,牺牲惨重,如广州七十二烈士,如浙江徐锡麟、秋瑾之英勇就义。故革命军与清廷不共戴天,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武昌首义成功,各地义军,纷纷响应。后初立中华民国临时政府,而或能担起保卫清廷重任的,唯袁世凯的北洋军而已。其他封疆大吏,皆按兵不动,对清廷既不再效忠,也不雪上加霜。对“革命军”既不相助,也不阻挡。坐山观虎斗,心机一样,都企图割据“自治”,无非都企图像战国时期那般自立为王。

袁世凯也并不真心保皇,不愿在与革命军的殊死较量中拼光了军队,因而丧失政治资本,自忖那样的下场最为不好。故入朝禀报战局时,当皇后问何以能使她及少皇溥仪生命无虑时,他毫不迟豫干干脆脆地回答:唯有退位。

有时人评论曰:革命军之前仆后继,不抵袁项城寥寥数语。

此评未免夸张——没有革命军之前仆后继,袁项城又何出斯言?

但,袁的作用,确乎意味着逼宫迫退。双方千万军士,当时可延一死也。客观言之,此亦大德——尽管他有自己的算盘。流血的时代激变关头,拥兵十几万者,站队的抉择,联系着身家性命,不为自己考虑的人,毕竟是少数。

而那时的青年陈独秀著文厉语曰:1912年前所生之国人当死!1912年后之国人初生!

他的话的意思是,每一个国人,都应自觉地在人的进步方面,与清王朝一刀两断。

往后的事,不必细述。知者已知,不知者不知也罢。

下边所议,主要也是扼要地归纳文化思想力对那三千年来未有之变局的影响作用。

梁启超自言读龚自珍诗文时,有“如受电击”之感。而历朝历代之文官、文人士子中忧国忧民者,其振聋发聩之声,辄几能真被皇帝们郑重对待过呢?所以他们诗文中的慷慨悲歌,往往也成为一个朝代行将灭亡的挽歌。大抵如此。区别仅仅在于——或者那挽歌“唱”得略早一些,或者边“唱”边见其大势已去,瓦解在即,不可救药了。

梁启超追随康有为疾呼改良迫在旦夕之时,大清运象更加衰朽,亡兆显明矣。

然慈禧统治集团对此点是否也看得分明呢?

有时清醒,有时昏翳。

利用义和团要给西方列强颜色看看,这是昏翳之策;未达目的,反成尸怖京城的惨剧,于是宣战,是昏翳的继续。《宣战诏书》曰:“与其苟且图存,贻羞万古;孰若大张挞伐,一决雌雄。”哀壮倒是哀壮,但问题是——若放手任光绪实行改良,局面也许不至那样,或可为中华民族赢得缓吸定喘,再图振兴的时间。难怪当时的两广总督李鸿章发给盛宣怀、张之洞和刘坤一等重臣大吏的电报明确表示:“粤断不奉,所谓乱命也。”

“一决雌雄”的结果自然是又一次“贻羞万古”,也就不得不又一次发布“罪己诏”,其诏对列强的“宽大”感恩戴德:“今兹议约,不侵我主权,不割我土地,念列邦之见谅,疾愚暴之无知,事后追思,惭愤交集。”“量中华之物力,结与国之欢心”一句,尤见其昏。她似乎拿“人口红利”当成取不尽用不完的金银宝盆了,仿佛可自然补损。

但肯下“罪己诏”,此举本身清醒也。

她恨议康有为:“他们要改良,为什么不来找我?”——这话也有几分清醒,起码证明她自己也意识到了——不改良不行了。

接受建议,派大臣出国考察宪政情况——不管几分真心几分假意,毕竟属明智之举。

在七十大寿庆典前夕,下旨开赦“戊戌”事件在押犯,亦算明智;“唯康梁孙文三逆不赦”,实乃清醒、昏翳、任性与无奈交织的纠结心态。

清醒也罢,昏翳也罢,任性与无奈的纠结也罢,究其根由,缘自“一姓之尊荣”与“兆民之好恶”的关系在她那儿难以摆正。

她对“一姓之尊荣”负有“天定”使命,若“远协古圣天下为公之义”,则必觉“负九罪于列祖列宗”,而这对于她是比一再“贻羞万古”更死有余辜,愧对天地的事。

一个女人,不得不与历史潮势对抗,想来谈何容易,亦可怜也。

而隆裕太后又为什么似乎“深明大义”了呢?

皇子尚未成人,众臣抱臂旁观,派兵无兵,点将无将,孤儿寡母,不逊位又待怎么着呢?

“予与皇帝得以退处宽闲,优游岁月,长受国民之优礼,亲见郅治之告成,岂不懿欤。”——这绝对是想开了看透了的心态。

却未免太迟了。

但——若中国在最佳时机便实行了“君主立宪”,比如在乾隆年间吧,其后所历肯定会是康庄大道吗?绝不会又退回到战国时期或“五代十国”之战乱难息的局面吗?

民国后的中国实况,恐怕会使谁都不敢给出肯定不会的答案。

或许只能说,历史的发展,有自身的时刻表。哪一时期或进或退,或退一步并两步,或小步退大步进,亦有自身因循之“道”律。

从1912年至1937年抗日战争在中国境内全面爆发,其间不过短短二十五年。

该二十五年中,中国之况悲欣交集,劫幸重叠,似乎道不尽说不完,似乎常道常新,常新常异——然窃以为,下面几方面事,不论何时,都必将能以正能量担得起“三千年未有之变局”的历史定论。

第一,文字应用功能的改良。

这当然要归功于胡适与陈独秀。胡适首开风气,独秀保驾护航。二人的关系,好比孙文与黄兴——“三民主义”革命之初,二者不可或缺。而“文学改良”运动之初,胡、陈实为一人的两种表情——“胡表情”的善意温和,有利于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人;“陈面目”的凛凛正气怒目如炬,每令攻讦者有所顾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