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家的文艺气质

世界各国曾被从制度上划分;后来被从经济发展水平划分。

是否也可以从文化方面划分呢?

我觉得也可以。并且确实被这么划分过。制度不同,文化自然打上制度的烙印。从前我们说别国的文化是资本主义文化,修正主义文化;说一切古代文化是封建主义文化,都应被抵制,态度坚定决绝。人家也视我们的当代文化是政治的附庸文化。

俱往矣。

20世纪80年代不但是中国改革开放的初始,也是世界开始变“平”的初年。世界不是一下子变“平”的,也不仅仅是靠电脑和手机变“平”的。自从人类开始懂得在文化方面应该互相尊重的道理,世界就逐渐在往“平”了变了。中国从80年代在此点上表现主动,中国又是人口大国,故可以说——中国对促进世界变“平”是有贡献的。

80年代的时候,多部美国电视剧在中国播放过,其中一部是政治片,黑色幽默风格,讽刺政客的。台词中,有两个词每被说到——一曰“微速发”,一曰“微次发”,每被是议员的男主角在不该说错的场合说错,于是引出一连串“黑色”情节——前者指经济快速发展的小国,后者指经济发展水平很低的小国。那位议员一向主张的外交政策明显地嫌贫爱富,遭到女儿一针见血的批判。

地球村的国家现象太特别了——十万人口以下的小国有数个,人口最少的小国才一两万人左右。大抵是岛国。多在美洲、非洲,欧洲也有。人口百万左右的国家则多了。若在古代,这样一些小国是难以存在的,要么被吞并了,要么会干脆被灭。它们在当代世界的安然存在,证明人类的确进步了。

在20世纪80年代,百万人口左右的国家,不论经济发展水平良好、较好或不好,在文化形态方面有一个共同的特点——所持基本都是“文化自然主义”发展观,这很符合中国古代哲人特别是老庄们“顺乎时宜”的思想。

“时宜”者——当下只能做到什么程度,所以应该怎么做的主张。也不仅是国家主张,还是人民的态度。

在那些百万人口左右的国家,宗教向来是核心文化。文艺是文化外延。有的国家并无本国文字,新闻出版业非文化主体,文艺之“文”成就有限,但是它们却能将“艺”的功能最大化地予以利用。如果不是与旅游发生关系,世界很少报道它们的情况。如今旅游已成人类爱好的潮流,故20世纪80年代至今,它们的旅游业收入逐年增加,国计民生都在不同程度地向好。有的国家还被大国人视为“世外桃源”“人间福地”。

在它们那里,从不讨论更不争论什么是文化,什么是文艺,文艺能不能代表文化;在它们那里,文化广泛体现于民俗风习、节庆活动,而此两方面,又相当情愿地继承了传统;有特色的歌舞表演、俗习呈现,以其精彩而可持续地吸引外国游客。

它们因为小,在一切方面从不参与世界性的竞争。“争”在它们从国到民的字典中仿佛不存在似的。它们只是切实地做,从容不迫地做,一如既往地做,于是越做越好,越有特色。由于不争,反倒每给别国人一种自信的印象。别国人特别是大国人到它们那里,几乎都会有种不同寻常的感觉,便是少浮躁焦虑之气。

它们与传统的关系是那么的亲,继承愉悦,绝非被迫。它们与现代的关系也是那么的紧密,一切现代的益处,都尽可能地被接受和享受了。

我很欣赏它们的“文化自然主义”发展观,很尊敬它们循着符合各自国情的文化发展道路的从容而明智的选择。

从长远看,它们的文化发展道路,必将熏陶出一小部分不同于当代大部分人类的新人种——即不争而自适的人类;此新人类不同于安贫乐道、故步自封的人类,乃是既能与时俱进又能进取有度的人类——相对于全世界国与国之间愈演愈烈的方方面面的竞争,它们的存在似乎具有置之度外的超前智慧性——人类的生存形态在许多方面日新月异地变了,唯独在国与国争、人与人争一点上,从没变过,离“天下大同”的理想还很遥远。

当然,并非所有小国都已是理想国;半数那样。它们的人民,多半之生活幸福感,绝不低于经济大国的人民。

世界上还有些国家,人口在五百万或一千万左右。其中某几个国家,却能在各方面令世界仰慕。用时下中国年轻人的话说,那些国家很“厉害”——它们的“厉害”也充分体现在文化、文艺方面。

在它们那儿,文化是文化,是以文字成果为概念,以思想比重为前提的;而文艺是文艺,是文化的演变现象。这两者它们一向分得较清,从不混为一谈,也绝不会本末倒置,错乱关系。在它们那儿,不但没有“文化产业化”的提法,即使对文艺也不倡导“产业化”。也许,它们认为,“产业化”是背离文艺本质属性的吧?谁知道呢。它们从没发表过任何文化宣言,世界对它们的文化主张知之甚少,只能以它们的文化现象就事论事。

比如奥地利——面积八万多平方公里,人口八百余万,才是北京现有人口的三分之一。

奥地利是德语国家、天主教国家,罗马天主教为国教;同时也是工业经济发达的国家。

奥地利人崇尚文学、音乐、绘画、雕塑、建筑艺术。他们曾经产生过的文学流派很多,绘画与雕塑艺术的流派颇多,在造型艺术方面达到过令世界公认的高峰。读书,听音乐,看歌剧是他们主要的爱好,首都维也纳有“音乐之都”的美誉,多位世界级的音乐大师在那里度过创作和演出时光。维也纳新年音乐会久已蜚声全球,每年都有近十亿人收看电视直播。

普遍的奥地利人对文艺的选择态度都近乎严苛,他们的标准一向是欣赏价值而非娱乐口味。这使任何旨在以娱乐性高而大赚其钱的文艺,面向奥国都根本打不开市场。倘以国家为集体在全世界选“雅人”,奥国人的排名肯定靠前。其八百余万人中,至今已有十八人获得诺贝尔科技成果奖。解剖学、神经外科学、矫型学、心理学等多种学科的先驱人物都是该国人。第一位奥地利人获诺奖距今已九十年,那时奥地利才五百万人口左右。

“一战”和“二战”,也使奥地利国民经受了严重的创伤。

他们后来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我试图给自己一个明白已经很久,却一直想不大明白,只能从逻辑上并非多么自信地推断——某类宗教之传教场所,方式具有显然的诗性和既肃穆又愉悦心灵的文艺性,如优美的管风琴声、童声唱经班、民间自发组织的诵经活动、友善互助的教义要求,长期地影响一代代人们,使人们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亲近优质文艺的共同习性。此种共同习性,进一步决定了其文艺的优质性,遂成基因,生而有之。这种对优质文艺的共同的亲近,使劣质文艺在本国没有自生环境,由外来也会遭到共同排斥,于是造就了一部分文艺爱好方面具有典雅倾向的人类。这部分人类的共同特点是——对文艺的欣赏愿望远大于娱乐愿望,并且喜欢与家人、恋人、朋友共同欣赏;独处之时喜欢读书,对书的选择也像对文艺的选择一样排斥劣质。他们远行时总是会带着书籍,在周围皆“手机控”的情况之下,一点儿也不会因为只有自己一个人在读书而不自在。他们在别国观光时,身处喧闹之境,眼见刺激场面,自己也大抵不至于因之表现亢奋,只不过会情不自禁地镇定地拍照——这样的一些人类,依我们大多数中国人看来,未免太过古板。实际上他们一点都不古板,比我们更是感性的人。但促使他们激动的事,与促使我们激动的事往往不一样。所以他们的国家人口虽少,人口素质明显的高,可被集体视为地球村的优秀公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