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变化中的社会(第4/5页)

他们要求现代化,亦即要求“西化”,作为生长在欧洲落后国家的有志之士,他们也非如此不可,但他们不能只进行“西化”,因为西方自由主义和资本主义此刻还不能为俄国提供一个有活力的模式,也因为俄国此刻唯一潜在的群众革命力量是农民。结果是他们只能进行民粹主义,民粹主义可使矛盾一时勉强得到解决。民粹主义充分说明了20世纪中叶第三世界的革命运动。在本书所述时代结束后,俄国资本主义发展突飞猛进,也就是说能组织起来的工业无产阶级已迅速成长。资本主义的发展消除了民粹主义时代的种种疑团,而民粹主义英雄阶段的崩溃(民粹主义大约始于1868年,终于1881年)又使大家从理论上对它重新进行评估。从民粹主义废墟上生长起来的(俄国)马克思主义者,是地地道道的西化论者,至少理论上是。他们认为俄国应走西方道路,聚集同样的社会和政治变革力量——一个将建立民主共和国的资产阶级和一个为资产阶级挖掘坟墓的无产阶级。然而有些马克思主义者在1905年的革命过程中很快便认识到这种前景是不切实际的。俄国资产阶级太过软弱,不堪担此历史重任,而无产阶级在“职业革命家”领导下,在农民阶层不可阻挡的力量支持下,势将推翻沙皇统治,也将埋葬尚未成熟便注定死亡的俄国资本主义。

民粹主义者主张现代化。他们梦想中的俄罗斯是一个全新的社会主义国家,而非资本主义国家,是一个进步的、科学的、教育发达且生产革命化的俄国。新俄国将建立在俄国最古老、最传统的民间机制之上,它将因此成为社会主义社会的母体和模型。民粹派知识分子在19世纪70年代再三询问马克思他们的设想是否可能实现,马克思苦苦思索这个诱人的但按其理论是不可能的想法,最后只能吞吞吐吐地说,也许可能吧。另一方面,俄国必须拒绝西欧的传统,包括西欧自由主义和民主理论的模式,因为俄国没有这种传统。民粹主义有一点与西欧1789—1848年的革命传统直接相连,但即使是这一点,在某种意义上说来也与西欧革命传统不同,是新的。

如今聚集在一起密谋暴动、暗杀、推翻沙皇统治的男女知识分子,他们不只是雅各宾派的继承人,也不只是衍生自雅各宾派的职业革命家,他们将砸碎与现有社会的一切联系,将把自己的生命完全献给“人民”,献给革命,将深入人民当中,表达人民的愿望。于是,他们拥有强烈的情感,极度的自我牺牲精神,毫无浪漫之处,这种情形在西方很难找到。他们更接近列宁,而不是法国革命家博纳罗蒂(Buonarroti)。他们也像后来众多的革命运动一样,在学生当中培养了第一批骨干,特别是在已经进入大学的新生和穷学生当中,而不再局限于贵族子弟。

这个新革命运动里的积极分子的确是“新”人,而非贵族子弟。1873—1877年间,关在牢房或遭流放的政治犯共有924人,其中只有279人出身贵族家庭,117人出身非贵族的官僚家庭,33人来自商贾家庭,68个犹太人,92个城市小资产阶级或说城里人(meshchane)的子弟,138个出身所谓的农民家庭——可能是与城市环境相似的农民家庭,其中不下于197人是牧师的孩子。民粹派中年轻妇女的人数多得惊人。在约1600名被捕的宣传员中,女性的比例不低于15%。[8] 民粹派运动起初在无政府主义恐怖活动(受巴枯宁和涅恰耶夫影响)和到“人民”当中进行群众政治教育之间摇摆不定,但最终却成为雅各宾—布朗基式纪律严苛的秘密阴谋组织。不管他们的理论如何,在现实上他们都自认为是高人一等的杰出人物。他们预见到布尔什维克的问世。

民粹派之所以重要,倒不是因为他们取得什么伟大成就,他们实际没取得什么成就;也不是因为他们动员了多少人(充其量也不超过数千人)。民粹派的意义在于他们标志着俄国连续不断(50年)的革命鼓动工作从此揭开序幕,最后推翻了沙皇统治,建立起世界史上第一个致力于社会主义建设的政权。民粹派是沙皇俄国注定将被革命推翻的征兆,他们在1848—1870年间,以极快的速度将沙皇俄国从世界反动力量不可动摇的支柱变成一个泥足巨人(对大多数西方观察家来说也是出乎意料的)。民粹派的意义还不止于此。他们好像建立了一座化学实验室,把19世纪主要的革命思想都放到这里进行试验、综合,然后发展成20世纪的各种思想流派。毫无疑问,在某种程度上这是由于运气不错——其原因倒是相当令人费解——世界历史上有几次最光辉、最令人吃惊的知识和文化创作的大爆炸,而民粹主义正好与其中一次爆炸巧遇。落后国家在寻求现代化的道路时,通常是从国外引进思想。其思想不是土生土长的,当然实践时不一定是如此。它们在向外援借之时,不带偏见,不持保留。巴西、墨西哥的知识分子不加批判地接受孔德的思想,[9] 西班牙知识分子也在这个时期接受了19世纪初德国二流世俗哲学家卡尔·克劳斯(Karl Krause)的思想。俄国左派不只接触了这时期最好、最先进的思想,并把这些思想变成自己的思想——喀山(Kazan)的学生在《资本论》译成俄文之前便阅读了马克思著作——而且几乎立即将先进国家的社会思想加以改造,大家也承认他们确实有此能力。当时出现了几位赫赫有名的人物,虽然他们的知名度仅限于国内——车尔尼雪夫斯基(N.Chernishevsky,1828—1889)、别林斯基(V.Belinsky,1811—1848)、杜勃罗留波夫(N.Dobrolyubov,1836—1861),还有杰出的亚历山大·赫尔岑(Alexander Herzen,1812—1870)。其他还有一些人只做了改造西方社会学、人类学和编年史的工作——也许这是一二十年以后的事——例如在英国的维诺格拉多夫(P.Vinogradov,1854—1925)以及在法国的卢钦斯基(V.Lutchisky,1877—1949)和卡雷辽夫(N.Kareiev,1850—1936)。马克思本人对俄国读者取得的成就立即表示赞赏,这不仅因为他们是他学术思想上的最早知音。

我们已经讨论了社会革命家,那么革命又如何呢?这时期最伟大的一次革命实际上大多数西方观察家却一无所知,而且肯定与西方革命思想毫无联系的,那就是中国的太平天国革命(见第七章)。革命最频繁的地区是拉丁美洲,它们的革命多半是发表一份(军事政变)檄文或是地区性的夺权篡位,国家局势很少因革命而明显改变,以致其中有些国家的社会要素常被忽略。欧洲的革命或是以失败告终,例如1863年的波兰暴动;或是被温和派自由主义同化,例如1860年加里波第征服西西里和意大利南部的革命;或是虽然成功,但纯粹是一国一族之事,例如西班牙1854年革命和1868—1874年的革命。1854年革命如同哥伦比亚19世纪50年代初的革命一样,只是1848年大革命的夕阳余晖。伊比利亚世界的节拍总比欧洲其他部分慢一些。1868—1874年的革命则使当时人紧张了一阵,因为当时正处于政治动荡和国际工人协会的活跃期,因此担心它会是新一轮欧洲革命的预兆。但是新的1848年没有到来,来的却是1871年的巴黎公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