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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89年,也就是社会主义者国际(Socialist International,即第二国际)成立的那一年,有一位著名的美国专家在对世界经济做过通盘考察之后指出:自1873年起,世界经济的特征便是空前的骚动和商业不景气,他写道:

它最值得注意的特色,是它的普遍性。它既影响到牵涉战争的国家,也影响到维持住国内和平的国家;影响到拥有稳定通货的国家,也影响到通货不稳定的国家……影响到奉行自由交易制度的国家,也影响到其交易多少受到限制的国家。它在像英国和德国这样的古老社会当中是令人叹息的,在代表新社会的澳大利亚、南非和加利福尼亚也是如此。对于贫瘠的纽芬兰和拉布拉多(Labrado)居民而言,它是难以承受的灾难;对于阳光灿烂、蔗田肥沃的东、西印度群岛居民而言,也是难以承受的灾难。同时它也没有使居于世界交易中心的人更为富有,然而通常在商业波动最剧烈和最不稳定的时刻,他们的获利也最大。[4]

虽然有些日后的历史学家认为难以理解,但这种通常以比较平淡无奇的方式所表示的看法,却是许多当时观察家们所共有的。因为构成资本主义经济基本节奏的商业周期,虽然在1873年到19世纪90年代中期确实造成了一些严重的不景气,可是从未趋于停滞的世界生产,仍旧继续戏剧性地向上攀登。在1870—1890年间,在五个主要产铁国中,铁的产量不止增加了一倍(由1 100万吨增加到2 300万吨),而现今已成为工业化指数的钢产量,也增加了20倍(由50万吨增加到1 100万吨)。国际贸易持续大幅度增长,虽然其速度不似以前那样快得令人晕眩。在这几十年中,美国和德国的工业经济大步前进,而工业革命也波及了像瑞典和俄国这样的新国家。若干新近整合到世界经济中的海外国家,开始步入前所未有的繁荣时期,因而难免也导致与20世纪80年代十分相似的国际债务危机,特别是这两个时期的债务国家也大致一样。由于阿根廷铁路系统在五年间增长了一倍,而阿根廷和巴西每年也吸引到20万移民,因此在拉丁美洲的外国投资于19世纪80年代蹿升到令人咋舌的大数目。我们可以把如此壮阔成长的生产时期称为“大萧条”吗?

今日的历史学家对于这一点可能会抱怀疑态度,但是当时的人却不曾如此。这些聪明、灵通却忧心忡忡的英国人、法国人、德国人和美国人,难道都得了集体妄想症吗?认为这是个“大萧条”时期实在挺荒谬的,甚至某些具有先见之明的预测,即使在当时看来也有些言过其实。并不是所有深思熟虑的保守人士都和韦尔斯(Wells)持同样看法,他说他已感觉到野蛮人正在整军待发的威胁,这次他们将来自内部,而非如古代那样从外入侵,他们想要攻击当前的社会组织,甚至文明持续性本身。[5] 但是,还是有人认同韦尔斯的感受,遑论越来越多的社会主义者希望资本主义能在其不能克服的内部矛盾下崩溃。这个不景气的时代似乎显示出这些矛盾。如果当时的社会不存在这种普遍的经济以及随之而起的社会弊病,那么19世纪80年代文学和哲学中的那种悲观调子(参见第四章以及第十章),便无法完全解释。

经济学家和商人所担忧的,是未来的经济学宗师阿尔弗雷德·马歇尔(Alfred Marshall)在1888年提出的那种长期的“低物价、低利息和低利润”。[6] 简而言之,在19世纪70年代公认的剧烈崩溃之后(参见《资本的年代》第二章),当时的问题不是生产而是利润。

农业是这次利润下降最显著的受害者,事实上,农业的某些部分已深陷在最不景气的经济地带,而它所导致的不满情绪更是造成了最直接和最深远的社会和政治后果。在前几十年间产量激增的农业产品(参见《资本的年代》第十章),如今已充斥整个世界市场,在高昂的运输成本保护下,多数市场仍能抗御大量外国农产品的竞争。农产品的价格在欧洲农业以及海外出口的经济当中,都发生了戏剧性的暴跌。1894年时,小麦的价格只有1867年的1/3多一点儿,对于购买者而言,这当然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但是对农民和农业雇工来说,却是灾难。当时,农民和农业雇工仍占工业国家男性工作人口的40%—50%(只有英国例外),在其他地方更可占到90%。有些地区,同时发生的天灾,更使情况雪上加霜。譬如说,1872年开始的葡萄虫传染病,使法国水果酒的产量在1875—1889年间减少了2/3。对任何牵涉世界市场的国家中的农民而言,这不景气的几十年都不是好过的日子。农民的反应随其国家财富和政治结构的不同而不同,从选民的骚动一直到反叛都有,当然还包括因饥荒而造成的死亡(比如1891—1892年俄国的情形)。19世纪90年代横扫美国的平民党(populism),其核心正是小麦产地堪萨斯州和内布拉斯加州。1879—1894年间,在爱尔兰、西班牙、西西里和罗马尼亚,都曾发生多起农民叛乱,或被视为叛乱的骚动。在已经没有农民阶层而不需要为此发愁的国家,例如英国,自然可以任其农业萎缩:在这些地方,小麦耕地面积在1875—1895年间整整消失了2/3。有些国家,例如丹麦,积极推行农业现代化,并改而经营利润较大的动物产品。还有一些政府,例如德国,尤其是法国和美国,则采用关税制度来维持其农产品价格。

然而,两种最普遍的非官方反应却是大量向外移民和成立合作社。无土地的人和拥有土地却因捐税过高等原因而穷困的农民,占了外移者的大半。而拥有生产潜力的农民,则占了参加合作社者的大半。19世纪80年代,老牌移民国家的海外移民比率在19世纪80年代达到空前绝后的高峰(爱尔兰“大饥荒”后10年间的特殊情形除外)。而意大利、西班牙和奥匈帝国真正的大量海外移民,也从这个时期开始,继而跟进的是俄国和巴尔干诸国。(1880年前,南欧唯一大量向外移民的国家是葡萄牙。)这是一个将社会压力保持在反叛和革命之下的安全阀。至于合作社,则为小农提供了适度的贷款。到了1908年,德国超过半数的独立农民,都隶属于这样的小银行[19世纪70年代由天主教徒雷弗森(Raiffeisen)创办]。同时,合作购买供应品、合作推销和合作加工(其中重要的有乳制品加工以及丹麦的腌熏猪肉)的团体,也如雨后春笋般在多国兴起。1884年之后的10年间,当法国农民为了自身利益而牢牢抓住那条使工会合法化的法律时,为数40万的农民几乎都隶属在2 000个这样的工会里面。[7] 到了1900年,美国约有1 600家合作社生产乳制品,大半分布在中西部。而新西兰的乳酪农业,更是在农民合作社的控制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