陀螺妻子(第2/3页)

美代子用眼角瞅了他们一眼,然后装作没看见,她总觉得不应该那样看他们。

有两个十岁左右的孩子大声叫嚷着跑过来,也是一男一女,一个孩子在追赶另一个,被追赶的女孩发出惨叫般的笑声,母亲跟在后面制止他们。令人吃惊的是那位母亲怀中还抱着婴儿。

美代子几乎呆住了。她觉得自己无论如何做不到这样。但是与内心的想法相反,她温柔地冲那位母亲微笑,好像很亲切,俨然一副养育过小孩的过来人样子。

她差点跟那位母亲打招呼:“孩子小,买东西时挺麻烦的。”

美代子可以这样说,也可以不说。

西餐店的老板像往常一样笑脸相迎。聊了几句天气和儿子的话题,(上次和家人一起来吃饭的时候,正值儿子期末考试,吃饭时儿子还在翻笔记看。“总是临阵磨枪。”美代子当时笑着这样说,只是谦虚的说法。)美代子坐到柜台旁的座位上。一个人来,她总是坐在柜台旁,吃的也都是一样的三明治和红茶。

这里的三明治,在烤好的面包中间夹着牛肉饼,非常好吃。

美代子一边用店员递过来的湿毛巾,一边环顾四周。平日的午间,饭馆中几乎全是女客人,既有年轻的,也有不年轻的。大家都在热闹地聊天、吃饭、喝酒。

“拜托你把我总要的那种炸土豆饼包好。”

事先已在电话中说好了,但美代子还是叮嘱了一遍站在身旁发呆的服务员,好像这样做就能强调待在这里的正当性。

周围传来的女人的聊天声,美代子觉得简直不堪入耳。她甚至希望像年轻人那样戴着耳机听喜欢的音乐,仿佛得病或中毒一样闭着眼睛,半张着嘴,不停地摇晃身体,把自己和外界隔绝开。当然,先不说有没有让自己热衷到那种程度的音乐。

三明治端了上来。美代子用刀切开,送到口中,每吃一口都用餐巾擦一下嘴。左腕上缠绕着纤细高雅的旧式手表。

唯幸称美代子为“陀螺妻子”,总说是“我们家的陀螺妻”,意思是说像陀螺鼠[1] 一样总是忙个不停的妻子,这意味着勤劳。尽管没见过陀螺鼠是什么东西,美代子还是喜欢这个称呼。儿子和女儿有时也会模仿,叫她“陀螺妈妈”,她也颇为得意。这难道不是某种荣誉吗?

用二十分钟吃完午饭,美代子把还剩有泡菜和西芹的盘子推到一边,看了看表。她觉得在短时间内吃完饭也很重要。这表明自己不同于那些孤独的蠢女孩和闲得无聊的主妇,那些人好像专等着享受吃饭的快乐。

就在这个时候,美代子注意到柜台后面的架子上放着一个优雅漂亮的瓶子,瓶颈细长,里面有三分之二左右的透明液体,印有艺术字的标签也相当美观,和啤酒或葡萄酒等普通的酒(周围桌子上的女人们正喝的那些酒)明显不同。她觉得那酒瓶无色透明,清洁可爱,仿佛有种孤芳自赏的姿态。

到底为什么被那瓶子吸引,她自己也不明白。

“那是什么?”

她问服务员,语气像是出于一点好奇心。

“什么?”

服务员好像不知道美代子指的是什么,反问了一句。

“那个瓶子,瓶颈长长的,那种漂亮的酒,那是酒吧?”

美代子用食指轻轻地指着解释。不知不觉中,她好像有些害羞,像是担心被批评的小孩子。

“啊,那是格拉巴酒,您要不要来点?”

服务员满不在乎地随口说道,简直不像是说酒,而是向顾客推荐某种蛋糕。这里好像不是中午的百货商店,美代子也好像不是不习惯喝酒的人。

“嗯,那我稍微来点吧。”

美代子若无其事地回答。

并不是想喝酒,美代子平时根本不喝酒,虽说不是滴酒不沾,也不是特别喜欢。只有和唯幸在外面吃饭的时候,权当陪陪他,一起喝上一两杯葡萄酒。不知何故,今天只是想尝一尝那瓶子里的东西,就是那清洁可爱的瓶子里的液体,和其他座位上的女人们喝的完全不同。

在美代子面前,服务员把酒倒入一个小酒杯中。杯中满满的液体看起来愈加透明清澈,其中又荡漾着明显不同于水的柔润感。以前在神话故事中读到的泉水或许就是这种感觉,她恍恍惚惚地想。

服务员把酒瓶放到柜台上,没有拿走,这让美代子内心略微有些慌乱。这样所有的人都知道我在喝什么了——在这种地方,一个人喝。

美代子拿起杯子,小心翼翼地放到嘴边。

这酒的酒劲很强。格拉巴酒按说是用葡萄酿造的。只有这点知识的美代子,从可爱的瓶子推断那应该是甜酒类,其实截然相反。她这时才想到,或许喝不完。餐巾和三明治的盘子一起收走了,她从放在膝盖上的包中取出手绢,擦了擦嘴角。嘴唇火辣辣的。

“酒劲太大了。”

她像辩解似的小声自语,有些后悔要这杯酒了,但仍然不打算放弃。如果唯幸在这里,或许会笑着把剩下的酒喝掉。就连儿子,最近也偶尔在外面喝酒,可以替“陀螺妈妈”喝完这杯酒。但是,她觉得无法接受别人的帮助,如果被信二瞧见了,会觉得她没骨气。

美代子挺起腰板,再次挑战,这次尽量注意不接触嘴唇,轻轻地让液体流进喉咙。

整个口腔都火辣辣的,或者说是炽热。喝一口,辣辣的感觉扩散开来。这酒与其说是喝下去的,不如说是蒸发掉的。

美代子笑了,这也没什么嘛,甚至说得上好喝,于是又喝了一口。杯中只剩下了一口酒。

刚才周围不愉快的喧嚣,忽然变得平静而亲切。美代子感觉全身放松,酒入口的时候辣,但喝完后留下甜甜的余味。

美代子想起了寄存在地下的行李,就是那堆多得快拿不动的纸袋和塑料袋,里面放着家人的食品、内衣,还要再加上炸土豆饼的纸盒。热乎乎的纸盒在出租车中不停地散发味道,司机或许会表现得很厌烦。对抱着一大堆东西从百货商店上车的女客人,出租车司机总是很不友好,但美代子必须叫出租车,必须坐车快点回家,她想在家中等待孩子们放学回来,还要准备晚饭,还得带狗去散步。

美代子喝干了酒。

“这酒挺好喝嘛。”

美代子又微微地笑了。她没有醉,也没有任何变化。看看表,从进西餐店到现在才过了三十分钟。她感到一丝满足和自豪。放在柜台上的瓶子已没有陌生感,甚至还让人觉得有些亲切。她站起身,拿起付款单,朝收款台走去。

扶梯过道上,刚才的孩子和老人的身影已经不见了,现在有另外一位老人和三位中年女子坐在那里。美代子同样假装没看见。他们似乎是和自己完全不同的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