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哪儿的地方

和长期旅行归来的朋友一起到常去的酒吧喝酒,我先到了店里,以拥抱的方式对后来的朋友表示欢迎,我们已经一年没见面了。

“看上去精神不错?”

“嗯,挺好的。”

“旅行怎样?”

“感觉自己像个公主。”

“这是什么意思?”

“要保密。”

我们这样说着,坐到里面的沙发上。装在墙上的镜子、代替隔板的锁链、到处摇摆的烛火,这家店总让我想起杰拉·菲利普出演的黑白电影(一部分被处理成了彩色电影)中的城堡,怪异却很优雅,并不令人恐惧,反而颇感亲切。

我们点了甜香酒,这是用香料调出的甜酒,名为“德古拉之血”。

“那你呢?这一年在这个城市过得怎么样?”

朋友点上香烟,边吸边问我。她中指上带着一个引人注目的硕大的黄玉戒指,这是她从未改变过的标志。

“没什么特别的,去公司上班,回家,过夜生活。”

所谓的夜生活,只不过是步行十五分钟来到这家店,喝一两杯酒就回去。

“小光司呢?”

“在呀,这会儿正在家中睡觉。”

朋友微笑着说:“是啊,当然还在。”

光司是我的儿子,上小学四年级,虽然在没有父亲的家庭里长大,但我感觉这孩子各方面都还不错。

在这一年中,实际上发生了许多事情,不过就像用手指抓沙一样,一边抓一边漏掉,好像有没有发生都差不多。我最近开始想,或许日常生活就是这个样子。

现在依然如此,问题总是堆积如山。光司的父亲,也就是我的恋人最近很少来家中了,或许我和光司对他来说是负担。一想到这些,我的情绪就万分低落。和亲生父亲相比,光司与叔父,也就是恋人的弟弟更加亲近。这位当高中体育教师的弟弟不久前向我求婚了。但我想我们还没有发生关系,他就向我求婚,从根本上说是不对的。但生活中他对光司关怀备至。像一家人那样交往的过程中,并非没发生过孩子睡着后两人一起喝酒,亲密地谈心,不由自主地握手或亲吻之类的事,所以说发生求婚事件可能也没办法。

还有我母亲今后怎么办的问题,她现在孤身一人生活在老家。我家厕所的天花板也坏了,一下大雨就漏雨,只能在地板上放着接水的碗硬撑。那看似涂了一层乙烯基树脂的天花板经常被雨水湿透而起皱,有一部分卷起来,长出了黑霉,样子惨不忍睹。必须告诉房东让他修理,可如果叫人来修,就得向公司请假等在家中。想到这些就觉得麻烦,于是总往后推,不知不觉过了快有半年。

粗略一想,就有这么多问题,可当别人问“这一年怎么样”,又无法简洁地回答,或者说根本不想回答。

“龙子,你呢?在那边的工作顺利吗?”

“还可以。”朋友回答道,“回国前买了许多东西,这双鞋也是,不错吧?”

那是一双款式吓人的淡褐色短靴。

“在中东买的?”

龙子在电视台当导演,为制作一期特别节目在中东待了半年。

“在巴黎买的,回国时路过巴黎,也该给我这点奖励嘛。”她回答说,露出可爱的微笑,然后喝了一大口甜香酒。她的微笑非常独特,能让身边的人也忍不住跟着一起笑。

我和龙子是同乡,没有在同一所高中上学,是在打工的店中认识的。那是一个宁静乏味的地方城市,市中心流淌着一条河。那份工作有点特别,是内衣专卖店的店员。龙子是极其优秀的店员,我则马马虎虎。

“哎呀,太漂亮了,非常适合您。如果我是您先生,会再次被您迷住。”

龙子能伶牙俐齿地说出这样的话。不但如此,不论顾客如何喜欢某件商品,她也能坚持说:“绝对不行,您胸部的形状不适合这种文胸。”虽然她当时只是个高中生。

那家店是龙子母亲开的,龙子是看着母亲做生意长大的。

“我又谈恋爱了。”

龙子抓起一块巧克力放到嘴里,高兴地说。

“在巴黎?”

“不是,在叙利亚。”

在我听来,叙利亚这个国名过于遥远,让我一时茫然。不知道的东西、无法想象的东西、今后或许也不会知道的东西总让我不知所措。

“因为我在那儿待了足有半年。”龙子说。

不知道她说的“因为”是什么意思,我从未见过像龙子这样恋爱次数如此之多的人。

“沉迷于男欢女爱了?”

“沉迷进去了。”

龙子说着,又露出了可爱的微笑。

虽然地点在叙利亚,但听说对方也是日本人,从事纺织品进口的私营企业家,非常喜爱叙利亚,是四十多岁的单身男子(龙子说她觉得那人在撒谎)。在这半年中,当我被天花板漏雨、恋人不忠、恋人弟弟求婚、儿子的健康成长、母亲没完没了的电话等杂乱的日常问题搞得晕头晕脑时,龙子却在叙利亚工作着,每晚结束工作后和私营企业家并肩走在大街上,进不太正当的店里吸一种名为水烟的东西,之后在酒店里沉迷于男欢女爱。

龙子有龙子的故事。

“怎么说呢,感觉像另外的世界。”

在昏暗的酒吧角落里,我靠在沙发上说,不由自主地抱起了旁边的靠垫。

“奈奈,在我看来,你的生活才是另外的世界。不论怎么说,你为所爱的男人生了孩子,这真是惊人之举。奈奈,你可是连件内衣都卖不好的。”

“我卖得还可以。我喜欢那店里的内衣。现在不觉得稀罕了,但当时竟然有那么多新潮款式,不太像地方小城市里能有的东西。”

所爱男人的孩子,这句话使我的内心忽然失去平静,立刻变得饶舌。

“你妈妈身体好吗?”

又是另外的故事。我们早已离开的那个城市里,有现在仍然生活在那里的人们,比如说龙子的父母、弟弟、弟媳和已去世的祖母。

据说龙子的黄玉戒指是祖母的遗物。

“很好。弟媳现在帮着打理内衣店,还雇了一个高中生。她好像喜欢教高中生。”

我闭上眼睛,眼前划过曾居住过的城市的空气、道路、商店、河流、一排排漂亮的柳树,但仅仅是短暂的一瞬间。睁开眼睛,还是这家昏暗的酒吧,大家都在喝酒,从表情上看去,好像每个人都没有什么过去、亲人和故里。我时常觉得不可思议,我们在这家酒吧喝酒的这一瞬间,光司正在睡觉的公寓、那个有内衣店的城市、叙利亚这个国家,真的存在于世界某个地方吗?

“叙利亚的私营企业家不回国?”我问。

龙子是恋爱经历丰富的女人,但据我所知,她从不会因此悲伤难过。不知什么时候会干脆地分手,不知什么时候又会开始下一段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