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膜

高台一家旧酒店的露天啤酒屋是由玻璃建造的,让人联想到温室。店面的狭小反而起了好作用,葱郁的树木显得密密层层。

逍三深深地坐在庭园风格的金属椅子里,把啤酒杯端到嘴边。号称举办纳凉会,浩浩荡荡聚集在此的十一人之中,逍三的年龄数第二。夹在二十几岁的年轻人之间,想表现得没有年龄差距不太可能,但摆出一副长辈的样子又缺少威严。

在公司里,逍三是公认的模范丈夫。因为他不喜欢出去喝酒,总是尽量避免像今晚这样的聚会,大多下班后直接回家。躲避酒席为什么会被称为模范丈夫呢?他完全不能理解,但也觉得不值得反驳,一直保持沉默。

闷热的夜晚。逍三拿起用过一次的湿毛巾,又擦了一次胳膊。

“不安”这个词忽然传入耳朵。

“不安?”逍三扭过头,冲着那个他觉得比较可爱的圆脸年轻女孩(姓林)反问道。

“是的。怎么说呢,说不清楚,但确实不安。部长没有这种感觉吗?”

“这个嘛,当然不是没有。”

听到这个回答,林某某认可地点点头,低声说:“是啊。”然后用筷子夹起香肠薄片。她秋天要结婚,逍三猜测她所说的“不安”或许是和结婚或未婚夫相关的事情。

“赫尔辛基”这个词从略远些的地方传过来。好像是利用暑假去海外旅行的人在讲什么往事。

前后左右都有人在聊天。隔膜,逍三在内心低语。他早就有这种感觉。自己和世界之间似乎有一层无法看到的隔膜。所以不论在哪里,他总感觉身处原本不属于自己的地方。这种不协调感在初中萌芽,之后一直存在,他已经完全习惯了,到了现在甚至认为这恰恰是某种自我证明。只能通过不从属于任何一方来保护自己。

硕大的啤酒杯空了。逍三举起一只手叫来店员,也催促周围的人添杯。他拿起毛豆剥开,把豆子放入口中。

“这里是教堂吧。”

餐桌对面,同样正剥开毛豆放入口中的大河原明说。在座的十一人之中,他是和逍三关系最亲密的年轻同事。

“教堂?”

这个词似乎与狭小而热闹的露天啤酒屋格格不入。

“好像是。听说酒店的婚礼都在这里举行,来之前我也不知道。”

这么说来,除了玻璃,这里其他的内部装饰全是白色。深处像是摆放着祭坛的墙壁上还有彩色玻璃。

“哦。”逍三发出并不感兴趣的声音。

“真是动了不少脑筋。”

“嗯。”逍三答应着又开始喝啤酒。

“部长的夫人是怎样的人呢?”林某某在旁边问。

“怎样的?这个嘛。”逍三摆出思索的样子。玻璃门打开了一条缝,微风吹进来。“喜欢花林糖[2] 。”

“花林糖?”即将结婚的年轻女孩发出欢快的笑声,“没想到还挺平易近人的。”

“是否平易近人我不太清楚,但她确实喜欢吃花林糖。另外,怎么说呢,是个老实却爱笑的女人。”

在这种表面的交谈中,逍三没有认真回答的习惯,因此说出妻子确实喜欢吃的花林糖搪塞过去。但“老实却爱笑的女人”这句顺口说出的话,他自己都感觉是个新发现,原来对妻子有这样的印象。

不论怎样,逍三也不太清楚妻子的性情。正如逍三的性情妻子有些地方也无法理解一样。

来到外面,吹来的风出乎意料地凉爽。在酒场喧闹的气氛中没有注意到,这时传来虫子的声音。吱溜溜,吱溜溜。

包括逍三在内的四个男人决定再去一家店。他们慢悠悠地下坡,走到能打到出租车的地方。

“就算和我分手,阿逍肯定也没问题。”

那是上周的事,逍三忽然听妻子日和子说了这么一句话。星期天,逍三在日和子的催促下,去了附近公园举办的义卖会。在两人居住的公寓附近计划要建一栋更高层的公寓。据说这义卖会是反对建公寓的人为了筹集资金举办的。会场里的东西品种繁多,从衣服、餐具、体育用品、孩子的玩具到CD、家用电器,应有尽有。

那天天空阴沉寂静,偶尔零星落下几滴雨。“应该挺有意思,咱们去看看吧。”是日和子提出建议的,但她似乎并不感兴趣,什么都不买,只是漫不经心地走在逍三前面,两人仅有一两步的距离。

“キフカンゲイ [3] 。”

日和子瞥了一眼写着片假名的纸箱,嘟哝道:“为什么不写汉字呢。”接着又唠叨:“人好多呀。”

逍三知道,日和子只有和自己在一起的时候,才会把心里想的全都说出来。

妻子停下脚步,在她视线的那端,逍三看到一个直径五厘米左右的花盆,便说:“买了吧。”花盆里长满了直直的绿草,乱蓬蓬的。

“为什么?”

日和子面带惊讶扭过头的时候,逍三已经从口袋里拿出了钱包。那时她并没有说什么,但逍三提出要买一个脑袋上插着羽毛的娃娃存钱罐时,她坚定地反对:

“别买了。”

逍三觉得区区几百日元的存钱罐根本不值得争论,还是买了下来。她露出悲伤的表情。

日和子脸上经常掠过悲伤,总是让逍三摸不着头脑。好不容易来了,他觉得还是该买点什么,便又买了几样东西,结果日和子开始笑,边笑边说:

“就算和我分手,阿逍肯定也没问题。”

逍三不知该如何回答。要说“如果和你分手就活不下去了”,那肯定是在撒谎,但也不能顺着她的话肯定。日和子接着像唱歌般小声说道:

“就算和阿逍分手,我肯定也没问题。”

阴云笼罩下的公园里,走在两行榉树之间的道路上,逍三对自己说,没必要动摇和不安。日和子想事情总爱夸大,最关键的是她只说了分手也没问题,并没有说想分手。

那天在义卖会上买的东西,被妻子亲手摆放到了厨房的窗边。

第二家店在银座。

这里似乎是四人中年纪最大的富田勋经常光顾的店,位于杂居楼一层靠里的位置。打开店门,身穿和服的老板娘笑脸相迎,刚刚落座马上就来了两名年轻女子。

逍三不喜欢人多吵闹的露天啤酒屋,更不喜欢素不相识的女人依偎在膝旁不停地调酒。真该找个理由回家。刚才下坡的时候自然分成了两三组,各自都要再找地方喝酒。没有人直接回家,如果有,他就好跟着说自己也要回家了。

这里的话题和在第一家的时候相比,更加个人化更加赤裸裸。总是这个样子,逍三厌恶地想。酒劲儿上来后,大家思考停滞,与之相反,舌头却灵活起来。店里的女孩先披露了一段自己的过去(是真是假只有老天知道),巧妙地甩出了引子。现在大河原明正在半开玩笑地抱怨和已分手的妻子最后几个月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