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婚典礼

那个女孩名字叫澪,逍三此前顶多见过七八次。要说交谈的次数,那就更少了。不过,澪出生的时候,逍三曾被母亲带去医院探望,澪是他第一次近距离看到的婴儿。那已是将近三十年前的事了。

“澪竟然成新娘了。”

在写着“新娘休息室”的小房间里,逍三无所事事地嘟哝着,一边用白色的圆茶杯喝樱花茶[4] 。

身穿婚纱的高大女孩羞涩地嘻嘻笑,用戴着白手套的手摆了一个“胜利”的姿势。

小房间的门一直开着,人们步履匆匆地进进出出,全都是逍三久未谋面的亲戚。

和往常一样,在这种场合,母亲光江总是显得异常活跃,不管碰上谁,马上会叫儿子:

“逍三,你看,是阿佐的伯父。”

“喂,逍三,快过来,好久没见过佳子了吧?”

每次逍三都要走过去,挤出笑脸,勉强地简短应酬上几句:“啊。好久不见了。”

“你看,领子歪了。”

每次都要被母亲拽着整理一下西装。

昨晚,逍三带着妻子回到了这个小镇。道路两侧前几天下的雪已经冻得硬邦邦了。

“差点摔倒,好吓人呀。”

日和子说着,抓住逍三的胳膊向前走。

“冷得皮肤都疼。”

她低着头小声说。见逍三没有应声,她不停地说下去:

“已经二月份了。”

“星星好漂亮呀。”

每次开口说话,呵出的白气都飘到逍三的胸口。她清楚自己正努力将心情调整到高度兴奋的状态。否则的话,只住两天也无法忍受。

过年时回来过,和这个小镇只分别了一个月。再上一次是五月的小长假,再往前是去年过年。不论一起回家多少次,日和子都无法融入婆家。但逍三感觉奇妙的并非这一点,而是不论一起回家多少次,他依然不习惯带着妻子回来。

就好比捡到一条狗,自己无论如何也想养,在回家的路上不停地练习该怎么跟家人说,和这种感觉相似。母亲会笑着说:“真拿你没办法。”父亲会说:“自己要好好照顾它。”父母都不生气。但从那一刻起,狗成了逍三沉重的负担。

“晚上好。”

拉开拉门,日和子唱歌似的说道。母亲冲了出来,此时逍三已经进屋了。

“好热呀,是不是暖气开得太足了?”

逍三坐在客厅里调换电视频道。日和子寒暄完之前绝不会脱鞋子,似乎在坚持说“这里不是我的家”。

“好暖和。”

终于进了客厅,日和子看上去很高兴,坐在了紧靠门口一侧的没有坐垫的地方。父亲已经睡了。陈旧的挂钟、摆在茶柜上的木偶、墙上挂的镶框的逍三的大学毕业证。

新干线上有座吗?日和子的父母身体还好吧?母亲提着诸如此类的问题,先摆上点心盘和咸菜盘,顺便把像是晚饭吃剩的炖菜和凉拌菜也摆到矮饭桌上。

“我们已经吃晚饭了,别麻烦了,不用再往外拿了。”

逍三一边心不在焉地听着日和子说这些,一边看当地的报纸。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了,母亲心里当然明白。明知他们吃过了还想往外拿,那就只能由她去了。这个家里的做法,日和子根本学不来。

“洗澡水烧好了吗?”逍三问。

母亲回答说烧好了,逍三便起身,拿着报纸向偏房的浴室走去。

“工作怎么样?听说是部长了?”

叔父还没有喝酒,却像喝醉了一样满面赤红,他嘭地拍了一下逍三的后背。

“阿逍太高了,都够不着肩膀。”

“那是因为正夫太矮了。”

另外一个叔父笑着说,然后从另一侧伸出胳膊,炫耀似的在逍三肩上拍了一下。

负责引导的工作人员进来催促说会场已经准备完毕,逍三被两位叔父夹着走了出去。他只在一瞬间扭头看了看日和子在哪里。日和子正和母亲、新娘的母亲佳子站在那里谈笑风生。

“口红是不是太艳了?”

早晨,逍三对日和子说。她涂上了平时从来不用的鲜红的口红。在逍三的印象里,乡下人不喜欢艳丽的颜色。

“不适合我吗?”

听到妻子的反问,逍三有些支支吾吾。日和子身穿深灰色套装,头发紧紧梳起,如果没有口红,看上去简直可以直接参加葬礼。

“是喜事,我还以为艳丽些好。”日和子辩解似的说,“而且,涂上后感觉腰板都变直了。”

见逍三没有应声,她又把刚放入包中的化妆品拿出来,当场擦着口红,还小声说:“要多用点时间,红色不容易掉。”

看到三人中说笑的妻子,逍三想,幸亏让她把口红擦掉了。当然最好避免遭到不必要的非难。

婚宴会场小巧雅致,有金色屏风、圆桌、鲜花和蜡烛,播放着老调的音乐。

“喂,让阿逍陪你玩玩。”

一个叔父轻轻推了推孙子的后背。孩子如同扔过来的皮球,猛地撞到坐在椅子上的逍三的膝盖上。

“哦,过来吧。”

逍三发自内心地喜欢孩子,觉得孩子是美丽的生物。

“蝶形领结好帅呀。噢,拿的是什么?怪兽吗?”

“是哥斯拉,爷爷给我买的。”小男孩回答道。逍三忽然感觉很幸福。对于澪的结婚典礼,他心中并未涌出任何感慨,却对在座的人感到亲切。在这里能遇到紧握爷爷送的哥斯拉、戴着蝶形领结的小男孩(堂兄的儿子),他很高兴。就算只见过寥寥数次,也无疑是有血缘关系的亲属。

“好精神的新娘。”

听到说话声,才发现日和子已坐在了身边。

“她原来是爱运动的女孩。”

逍三回答时,发现日和子正直直地注视着自己。

“真让我吃惊,阿逍,心情不错呀。”

日和子说着,视线落在了黏在逍三腿上的孩子身上,微笑着跟他打招呼:“你好。”孩子离开逍三,逃跑似的回到父母身边。

主持人的寒暄、新郎新娘入场、喝彩声和喝倒彩声。主宾的祝辞、干杯、夸张的音乐。香槟和橙汁、啤酒和日本酒,偶尔响起的笑声。

饭菜不停地端上餐桌,逍三在日和子身旁不停地吃着这些并不太好吃的饭菜。他忽然发现刚才实实在在感觉到的幸福已消失得无影无踪。这只不过是常见的乡下婚礼。

“全国高中运动会”这个词传入耳中,随之而来的还有“照片”一词。

“是吧,逍三?”

见叔父征求同意,逍三暧昧地笑了笑。“嗯,是的。”

很早以前,逍三所在的高中射箭队曾参加过全国高中运动会,看来刚才有人提到那件事。当时上一年级的他并没有参赛,但一起拍了照片。

隔膜,逍三想。即便在自己生长的故土,和熟知的人在一起,隔膜依然存在。话说回来,这无聊的谈话要持续到什么时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