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社会主义的失势(第3/13页)

就一面来说,这种对意志力量的信仰,其实主要来自毛泽东对“人民”的信仰:人民随时愿意接受转变,因此也愿意带着他们的创造力,以及所有固有的智慧与发明能力参与这项伟大的大跃进工程。基本上,这是艺术家浪漫的观点,就是这股浪漫心态,引导他不顾党内其他领导人士提出的疑虑与务实忠告,径自于1956—1957年间,发动“百花齐放,百家争鸣”运动,呼吁旧精英分子出来响应,自由发表他们的看法。毛泽东发起这个运动,是基于一项假定,他以为这些老知识分子,或许已经在革命中(甚或由于他本人的感召),完全改造了。结果,正如其他“感召力量比较欠佳”的同志所担心的一般,这股自由思想的突然奔流,反证明众人对新秩序毫无一致认同的热情。毛泽东心中对知识分子天生具有的那股不信任心理,于是获得证实;他对知识分子的怀疑和不信任,在10年“文化大革命”中达到最高表现程度。10年之间,中国的高等教育等于完全停摆,原有的知识分子纷纷被送到乡间劳动。[4] 然而毛泽东对农民群众的信任却始终不变,“大跃进”期间,在同样的“百家争鸣”(即发挥各地的本土经验)原则之下,他力促后者找出种种办法解决生产问题。毛泽东在根本上深信,斗争冲突、紧张压力,不但是生命中不可或缺之事,而且唯有如此,方能避免中国重蹈旧社会的覆辙。因为旧社会坚持的和谐不移,正是中国的弱点所在——这一点,其实是毛泽东在马克思学说中找出论点支持自己想法的又一章。革命,以及共产主义本身,必须靠不断的一再斗争,方能保持血脉畅通而不阻塞。革命,永远不能停止。

毛泽东路线的奇特之处,即在其“既是极端的西化,却同时又局部地回归传统”。传统模式,事实上正是毛泽东政权甚为倚重的基础。至于以苏联为师,具有高度重工业倾向的工业化发展,更是绝对的第一优先。“大跃进”的荒谬,主要来自一种盲目的看法——这一点中苏相同——认为不但要以农业养工业,与此同时,农业还得想法子自力更生,因为所有的资源都必须投入到工业中。这种重工轻农的做法,意味着以“精神”回馈,取代“物质”诱因。转为现实,在中国就变成以无止境的“人力”替代不可得的“科技”。中国乡间,始终作为毛泽东体系的基石,正如同当年游击年代以来,一直未曾改变。“大跃进”运动排山倒海而来,中国乡间又成为工业化的最佳场所,这一点则与苏联不同。在毛泽东的统治之下,中国不曾发生过任何大规模的都市化发展——又与苏联不同——一直要到80年代,农村人口才降到80%以下。

毛泽东执政的20年间,掺杂着超现实的幻想。对这种混乱,世人自然感到震惊。但是我们也要看到,若以饱受贫穷折磨的第三世界标准而言,中国老百姓的日子其实不算坏。毛泽东时期结束时,中国人平均粮食消耗额(以卡路里计)刚好居世界各国的中等(median)以上,并高于美洲14国、非洲38国,在亚洲也属居中——远超过新加坡、马来西亚两国以外的南亚及东南亚全部地区(Taylor/Jodice,Table4.4)。中国人出生时的平均预期寿命,也由1949年的35岁,增加为1982年的68岁——死亡率则持续下降(Liu,1986,pp.323—324)。而即使将大饥荒考虑在内,从1949年到毛泽东去世,中国人口还是由5亿左右增长为9.5亿多,可见得中国经济毕竟有法子喂饱大家——比起50年代的水平略见增长——衣物类的供应也比前稍有进步(China Statistics,Table T15.1)。至于中国教育,却同时遭到饥荒与“文化大革命”的波及,甚至连初级教育也不例外。天灾人祸之下,分别使入学人数锐减2500万左右。但是不能否认的事实是,在毛泽东去世的那一年里,全中国进入初小的学童人数,比起当年他取得政权时多出6倍,即高达96%的注册率,比起即使在1952年还不及50%的比例,当然更见成就。诚然,纵使到了1987年,20岁以上的全部人口当中,仍有超过四分之一目不识丁或属半文盲——女性中不识字的比例,更高达38%—但是我们不要忘记,读书识字,在中国是一件极为困难之事;1949年以前出生的34%的人口当中,有幸完全就学者可谓少之又少(China Statistics,pp.69,70—72,695)。简单地说,在持怀疑心理的西方观察家眼里——其实有很多人根本缺乏怀疑的精神——毛泽东时期的成就也许不堪一提;可是换作印度人或印尼人来看,他的成就却相当不凡。对于80%属于农民阶级、与外界隔绝的中国老百姓而言,自然也比较满意了。他们的期望,最多也就同其祖先一般。

不过在国际舞台之上,中国自革命以来显然大为落后,尤其与非共产党的邻国相比,表现更见不如。它的平均国民经济增长率,虽然在毛泽东执政期间颇为出色(1960—1975),可是比起日本、中国香港、新加坡、韩国,以及中国台湾地区这几个中国政府必然密切注意的东亚国家和地区,显然相形失色。中国的国民生产总值固然庞大,却只与加拿大的总值相当,比意大利要少,更只有日本的四分之一(Taylor/Jodice,Table3.5,3.6)。总之,50年代中期以来,在伟大舵手带领下的这趟迂回之旅,险象环生,之所以尚能持续进行,是因为毛泽东于1965年在军队支持之下,发动了一场刚一开始是由学生领头的无政府“红卫兵”运动,借以对抗已经在默默跟他唱反调的党中央领导人士,并用以对付所有知识分子。这就是陷中国于10年浩劫的“文化大革命”。到了最后,毛泽东必须调动军队入场,方能收拾残局,重新恢复秩序。同时发现他自己也不得不稍作妥协,将党的控制力做某种程度的恢复。毛泽东本人显然已到了生命的晚期,没有了毛泽东的极左路线,便缺乏实质支持。于是1976年伟大的领袖毛泽东去世后不久,由其遗孀江青领头的“四人帮”便几乎即刻被捕。紧接着邓小平率领的实用主义路线,便马上登场了。

2

邓小平在中国实行的新路线,不啻为最坦白公开的承认:“现实中的社会主义”的构造需要改革。而且除了中国而外,当世界由70年代步入80年代时,凡是世上自称为社会主义的制度,显然都出了极大的弊病。只见苏维埃式的经济动力渐缓,所有可以计算的重要增长数字,也随着1970年后的每一个五年计划逐期降低:国民生产总值、工业产品、农业生产、资本投资,实际平均所得,都是如此。就算没有在真正的退化之中,苏联经济毕竟露出疲态,宛如牛步进行。更有甚者,苏联不但未变成世界贸易里的工业巨人,反而在国际市场上倒退。回到1960年,它的输出品还以机械设备、运输工具,以及金属及其产品为大宗;到了1985年,却转以能源为主(53%,即石油及天然气)。反之,它如今的进口货物中,几乎有60%为机械及金属类等,以及工业消费产品(SSSR,1987,pp.15—17,32—33)。换言之,苏联的地位已经宛如专事生产天然资源的殖民地一般,为其他较先进的工业经济提供能源——事实上,后者主要就是它本身在西方的附庸国家,尤以捷克斯洛伐克与德意志民主共和国为主。而后两国的工业,也可以依赖苏联无限制且要求不高的市场供应,[5] 无须从事重大改进以弥补自身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