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性学与气功 兼论评价内丹术的困难(第4/5页)

这种用意念来改变肉体状态的努力,有一条很重要的原则——“诚则灵”,也就是说,只有坚信自己的意念会起作用,意念才真能起作用。其实简而言之,“坚信”本身就是一种意念。由此言之,只要承认意念对肉体的作用,就无法完全否定“诚则灵”。然而这样一来就无法保证实验的可重复性了。举例来说,一个将信将疑或存心想否定气功的人,他如果“修习”气功,多半毫无效果,这时他如将气功斥为江湖骗术,显然无法使练功有效的人心服;但另一方面,对方也无法说服他,因为“诚则灵”与现代科学的原则是格格不入的。理论上困境正始于此。

目前已获得修习成效的各种气功,其中有些还只是内丹术中的初步筑基功夫。倘若深入修习下去,“诚则灵”的问题将更为突出。有些人士已预见到这一点,例如:

虽不怕“若天机之轻泄,祖则罪诞”,但因某些功理还不可能用现代语言进行解释和解释清楚,所以对不理解而抱有怀疑的好心人,对只迷信过去和自己的反对者,最好少讲和不讲避免误会。(35)

许多人希望内丹术能发扬光大,并使之造福人类。其用心虽好,却存在着一个严重的问题。内丹精微之处,号称隐秘难解,而修习者绝不轻传,关键仍在“诚”字——对不理解或有怀疑者“少讲和不讲”,欲知其说,则先须信。换言之,“理解的要信,不理解的也要信,在信中加深理解”。这样的原则是与现代科学的思维法则无法相容的。科学在今天毕竟已经深入人心,科学所取得的无数成就是任何古代方术根本无法望其项背的。所以“先信后理解”、“诚则灵”之类的原则,尽管也许不是没有一定道理,但在客观上确实极大地限制了内丹等方术的复兴和光大——如果可能并且有价值的话。加之内丹家“三千功行与天齐”、“始知我命不由天”之类的成仙话头,在张伯端的时代已经不免是“欲向人间留秘诀,未逢一个是知音”,何况是今天,听起来更像伪科学的味道。

“伪科学”(pseudo-science),也译作“类科学”或“拟科学”,本来并不是一个怎么坏的词,今天西方通常用来指那些与正统的现代科学原则相悖,但又讲得头头是道的奇异学说。在内丹问题上,可以说,以正统的现代为一方,以修习者、提倡者为另一方,已经形成理论上尖锐的对立。要摆脱这一困境并非易事。

后者的出路,初看起来有两条。一是力图使自己摆脱pseudo-science的状态,以求被科学殿堂接纳。这正是目前不少人士的努力方向。例如,试图用一些现代科学的术语来谈论气功和内丹,或用科学仪器做某些测量,等等。但是只要稍微了解一下当代科学哲学(philosophy of science)理论就可明白,这条路多半走不通。因双方的基本假定、出发点、推理规则和表述方式等都完全不同,所以任何表面改动都不可能最终说服科学殿堂的门卫——除非将入门规则改一改。

这正是第二条出路。近年来气功修习者、内丹提倡者、人体特异功能的赞成者等,都在主张修改科学殿堂的入门规则,比如,放松对实验可重复性的死硬要求,或者承认“诚则灵”。但现代科学是一个相当严密、完备的体系,在某一方面否定原有基本准则,往往意味着对整个科学体系的挑战。例如有一位著名物理学家评论人体特异功能时就说:如果这些是真的,那全部物理学和整个科学都要重写了。由此不难预见,科学殿堂的入门规则至少在可见的将来还无望修改。

在这种僵局之下,人们恐怕还是不得不接受多元化的概念:科学殿堂不妨依旧神圣庄严,闲人莫入;但内丹术也不妨继续修习和研究下去(如有伦理道德问题,自然另当别论)。同时,设法使两个体系得以沟通、对话的各种尝试则始终是有价值的。也可以说,这算不正名的正名;对其科学性则目前既无法肯定,也无法否定——在两个体系“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的状态下,要否定一方与要对方承认自己同样困难。至于有人借此招摇撞骗,那自当别论。

附记

自拙文《中国十世纪前的性科学初探》(载《大自然探索》1986年第2期)和拙著《性在古代中国》(陕西科学技术出版社,1988)问世以来,常承读者来信赐教和切磋。其中特别谈到内丹双修问题,因为此事非三言两语所能讲清,促使我不得不再作思索。今草成此文,一者作为引玉之砖就正高明,二者聊充对诸读者的答复汇报。

原载《大自然探索》9卷1期(1990)

注释

(1) 关于房中术性质及主旨之初步概述,可参阅江晓原:《性张力下的中国人》,第2章第4节。

(2) 葛洪:《神仙传·彭祖》。

(3) 葛洪:《抱朴子》内篇卷六。

(4) 孙思邈:《千金要方》卷二七。

(5) 丹波康赖:《医心方》卷二八引《玉房秘诀》。

(6) 刘向:《列仙传·女丸》。关于《列仙传》的作者问题参见李剑国:《唐前志怪小说史》,南开大学出版社,1984,页187—190。

(7) 陶弘景:《养性延命录》卷下。

(8) 高濂:《遵生八笺》“延年却病笺·下·高子三知延寿论”。

(9) 马王堆三号汉墓出土简书《十问》,《马王堆汉墓帛书》(四),文物出版社,1985,页146。

(10) 同上,页148。

(11) 丹波康赖:《医心方》卷二八引《玉房秘诀》。

(12) 孙思邈:《千金要方》卷二七。

(13) 丹波康赖:《医心方》卷二八引《玉房指要》。

(14) 丹波康赖:《医心方》卷二八引《玉房秘诀》。

(15) 江晓原:《性在古代中国》,西安:陕西科学技术出版社,1988,页90—92。

(16) 孙思邈:《千金要方》卷二七。

(17) 陶弘景:《养性延命录》卷下。

(18) 孙思邈:《千金要方》卷二七。

(19) 高濂:《遵生八笺》“延年却病笺·上·李真人长生一十六字妙诀”。

(20) 江晓原:《性在古代中国》,西安:陕西科学技术出版社,1988,页59—63。

(21) 《魏书》卷一一四。

(22) 《魏书》卷一一四。寇谦之声称这是“自天地开辟以来,不传于世,今运数应出”,才由太上老君赐授于他的。

(23) 葛洪:《抱朴子》内篇卷八。

(24) 吴悮:《指归集序》。

(25) 陈致虚:《金丹大要》卷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