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梨花风起正清明:清明四重奏

北方还是柳色遥看近却无,南方却已嫩柳初染鹅黄色,清明节就要到了。品味这个中国节,在“中国心”底会泛起哀思的怅惘和春天的颤动。

“故园肠断处,日夜柳条新”,一边悲悼已故的生命,一边喜迎新生的生命。且故且新。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一边泪下雨纷纷,一边花开灿灼灼。且哭且歌。

啊,清明节,你是交织着哀思与生意的节日。

在气候意义上清明节才是名副其实的春节,把春天的三个大节日都融汇在一起了。

首先是清明,它本是二十四节气之一,是在立春后15天、冬至后107天或108天。二十四节气是考察太阳视运动而定的,与阳历的关系相对稳定,所以每年清明总在阳历4月4日或5日。因“万物生长此时,皆清净明洁(或作‘清洁而明净’),故谓之清明”。

其次,寒食节是在冬至后105天,总在清明前二、三天,其时要禁火,只能冷食,故谓之寒食。火对于远古人类极其重要,遂有火崇拜,至今我国西南一些少数民族还有隆重的火把节,奥林匹克运动还有火炬传递,我们还说“薪火相传”。钻木取火伴随人类很长时间,古代先民因季节不同而用不同的树木钻火,例如“春取榆柳之火,夏取枣杏之火”,换季改火时要禁火寒食,遂成礼俗。此俗汉之后虽有稍歇,至唐而盛极,因与清明相连而相融。据《唐会要》记载:“开元二十四年(736)敕:‘寒食、清明四日为假。’”寒食、清明连起来放假,而且具有法定节日的色彩。大历十二年(777)进一步诏令:“寒食通清明,休假五日。”

再次,上巳节是农历三月三,至今三月三仍是西南许多少数民族的隆重节日,有的就叫它“迎春节”或“祭祖节”。寒食节跟火的关系很密切,上巳节则跟水的关系很密切。很有名的“曲水流觞”源出于水上祭祀。沐浴踏春也是重要习俗,蛰伏一冬之后与大自然拥抱,投入江河洗濯沐浴,孔子和他的弟子都把这看作最快乐的事情。到唐代盛极,杜甫的《丽人行》一开头就写:“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当时的曲江池畔仕女云集热闹非常。三月三邻近清明,也就是在唐代,已完成了与清明、寒食的融合。王维的诗《寒食城东即事》说:“少年分日作遨游,不用清明兼上巳。”连诗题,寒食、清明、上巳都融汇一起了。

清明节的内容非常丰富,可以听到“清明四重奏”:生命清明、家风清明、政治清明、生态清明。而其核心内涵和情感本体是缅怀先人和已故亲人,是中华文化天人合一和人伦情怀的典型表现。它的价值取向是提升生命意义,文化功能是凝聚族群、和谐天人。

生命清明——提升生命的文化

从《孟子》“齐人有一妻一妾章”可证,至迟在战国时已有在墓地祭奠先人的习俗。唐代起,百姓越来越多在寒食时节祭墓。白居易《寒食野望吟》“乌啼鹊噪昏乔木,清明寒食谁家哭”,说明墓祭已是清明寒食共通的习俗了。到晚唐、宋代以后,禁火冷食之俗转衰,“寒食”之名也渐衰,“清明”之称逐渐取代之,与此同时,墓祭也成了主要节俗。

人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这是人类永恒的悬疑,这是潜藏心底的人性本能的叩问。清明时节站在已逝亲人墓前或骨灰盒前时,这问题就油然浮现:原先那么亲近的活泼泼的生命到哪儿去了?抚摸亲人墓碑、骨灰盒,犹如抚摸亲人躯体、灵魂,一面感受“生死两茫茫”的悲怆,感念生我育我的恩泽,在生死的感悟中,灵魂震颤,受到洗礼和净化,同时让人们停下行色匆匆的人生脚步,伫立面对死亡,思考人生的价值和生命的意义。清明节没有元宵节的喧闹,没有端午节的红火,清明节需要沉下心来,从清明节这本书中倾心领悟生命的意蕴和真谛。自己纪念先人,也希望后人纪念自己。当自己的生命画上句号后,留下什么值得后人纪念?

清明节就试图来处理生与死的联系、连接、沟通,接触到对人的终极关怀,是集中体现中华民族的生命精神、最富有生命意识的中华传统节日。

在中华文化里,“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是上帝造人,人是娘生父母养的,是祖宗一代一代传下来的。所以华人特别感恩父母和祖先,所谓“慎终追远”的“追远”,就是一代一代追寻上去,追本溯源,寻根问祖,认祖归宗。这就是寻根意识,敬祖意识,“祖宗崇拜”。在纪念祖先时,古与今,阴与阳,祖先与子孙,精神相融贯,加深了代与代之间相生相养的伦理亲情。

中国人不把生命看做孤立的个体,而是生生不息的生命长链,个体生命上承列祖列宗,下接子子孙孙。子子孙孙无穷尽也,所以愚公从不感到生命渺小短促。“万古人心生意在,又随桃李一番新。”往前看,我们是由祖先传递下来的;往后看,我们的精神传递给了子孙。这样我们的有限生命就变成了无限中的一个环节,只要完成自己的使命,就完成了生命长链中一个环节的作用。而子子孙孙则要“慎终追远”,“追远”,就是感念生命长链上端的先人。清明节正是“春生”的生命季节,所以要举行仪式感念赐予生命的先人(和已故亲人)。不仅是血脉相传,而且是精神相承。

中华传统文化的主干儒家思想,是入世的,它总是把人们对彼岸世界的祈求,引导到对此岸世界的经营。把对“天国”、“冥界”的期待,引向现实人生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营造自己身边和现实社会的人伦和谐。

物质生命有限而无法久存,精神生命却无限而可以久传。死后传留物质不如传留精神。前者易腐,后者恒久。生命之火如何延续?我们的祖先讲究“雁过留声,人过留名”。什么样人生的精神能够流芳千古永垂不朽?古人的回答是“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文天祥的“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表达了中华民族的人生价值取向。“汗青”就是史书,青史留名就是对人生价值的最大肯定。古代没有发达的新闻舆论载体和传播手段,史书成为社会公论的载体和传播媒体。孟子说“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史官成为社会公论的主持人、公义的维护者。《左传》记载:春秋时期,齐国权臣崔杼设计杀死齐庄公,自封为相国,他怕史官记下自己的弑君罪名,特地要史官写下庄公是病死的。而太史伯却秉笔直书崔杼弑君。崔杼大怒挥剑杀了太史伯,按当时史官由家族世袭的惯例,招其二弟太史仲来写。面对死亡的威胁,太史仲仍然秉笔直书。崔杼怒不可遏,又拔剑杀死太史仲,招他俩的三弟太史叔来写。太史叔视死如归,平静地说道,秉笔直书是史家的天职,与其失职,不如就义。崔杼再次怒杀之,令其四弟太史季来写。太史季很快写好,崔杼拿起一看,依旧是他弑君之罪。他的暴力权威压服不了史官的正义。“秉笔直书”的史官和史书,连国君、大臣也害怕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显现了以《春秋》为传统的史书,能起到激浊扬清、弘扬道统的作用。可惜其戒惧作用还不够大,至今都有人因贪小利而失大节,贪眼前而误千秋,留下历史秽名;更有甚者,想掩人耳目而变本加厉罪上加罪,终成历史罪人。清明节可以强化这样的生命意识:“留取丹心照汗青”,能够青史留芳名就是对人生价值的最大肯定。为此,我们祖先每朝每代都修史,创造了堪称世界上最发达的国史系列,记录人的懿行嘉言,留名传后,发扬优秀精神传统,成为“三不朽”最好的载体。这种“三不朽”的意念激励人提升生命价值,延伸精神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