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魏晋风度(第4/5页)

例如五言诗体,便是从建安、正始通由玄言诗、山水诗而完全确立和成熟的。从诗经的“四言”到魏晋的“五言”,虽是一字之差,表达的容量和能力却很不一样。这一点钟嵘总结过:“夫四言文约意广,取效风骚,便可多得,每苦文繁而意少,故世罕习焉。五言居文词之要,是众作之有滋味者也。”“四言”要用两句表达的,“五言”用一句即可。这使它比四言诗前进一大步,另方面,它又使汉代的杂言(一首中三字、四字、五字、六字、七字均有)规范化、正统化、格律化而成为诗的标准格式。直到唐末,五言诗始终是居统治地位的主要正统形式,而后才被七言、七言律所超越。此外,如六朝骈体,如沈约的四声八病说,都相当自觉地把汉字修辞的审美特性研究发挥到了极致。它们对汉语字义和音韵的对称、匀衡、协调、和谐、错综、统一种种形式美的规律,作了空前的发掘和运用,它们从外在形式方面表现了文的自觉。灵活而工整的对仗从当时起迄至今日仍是汉文学的重要审美因素。

在具体创作、批评上也如此。曹植当时之所以具有那么高的地位,钟嵘比之为“譬人伦之有周孔”,重要原因之一也就是,从他开始,讲究诗的造词炼句。所谓“起调多任务”(如“高台多悲风;朝日照北林”等等)精心炼字(如“惊风飘白日”“朱华冒绿池”等等)、对句工整(如“潜鱼跃清波,好鸟鸣高枝”等等)、音调谐协(如“孤魂翔故城,灵柩寄京师”等等)、结语深远(如“去去莫复道,沈忧令人老”等等)……,(参阅肖涤非:《读诗三札记》)都表明他是在有意识地讲究做诗,而不大同于以前了。正是这一点,使他能作为创始代表,将后世诗词与难以句摘的汉魏古诗划了一条界线。所以锺嵘要说他是“譬人伦之有周孔”了。这一点的确具有美学上的巨大意义。其实,如果从作品的艺术成就说,曹植的众多诗作也许还抵不上曹丕的一首《燕歌行》,王船山便曾称誉《燕歌行》是“倾情倾度,倾色倾声,古今无两”。但由于《燕歌行》毕竟像冲口而出的民歌式的作品,在当时的审美观念中,“率皆鄙质如偶语”,就远不及曹植讲究字句“词采华茂”。这也就不奇怪锺嵘《诗品》为何把曹丕放在中品,而把好些并无多少内容只是雕饰文词的诗家列为上乘了。当时正是“俪采百字之偶,争价一句之奇”的时代,它从一个极端把追求“华丽好看”的“文的自觉”这一特征表现出来了。可见,药、酒、姿容、神韵,还必须加上“华丽好看”的文采词章,才构成魏晋风度。

所谓“文的自觉”,是一个美学概念,非单指文学而已。其他艺术,特别是绘画与书法,同样从魏晋起表现着这个自觉。它们同样展现为讲究、研讨、注意自身创作规律和审美形式的过程。谢赫总结的“六法”,“气韵生动”之后便是“骨法用笔”,这可说是自觉地总结了中国造型艺术的线的功能和传统,第一次把中国特有的线的艺术在理论上明确建立起来,“骨法用笔”(线条表现)比“应物象形”(再现对象)、“随类赋彩”(赋予色彩)、“经营位置”(空间构图)、“传移模写”(模拟仿制)居于远为重要的地位。康德曾说,线条比色彩更具审美性质,应该说,中国古代相当懂得这一点,线的艺术(画)正如抒情文学(诗)一样,是中国文艺最为发达和最富民族特征的,它们同是中国民族的文化—心理结构的表现。

书法是把这种“线的艺术”高度集中化纯粹化的艺术,为中国所独有。这也是由魏晋开始自觉的。正是魏晋时期,严正整肃、气势雄浑的汉隶变而为真、行、草、楷,中下层不知名没地位的行当,变而为门阀名士们的高妙意兴和专业所在。笔意、体势、结构、章法更为多样、丰富、错综而变化。陆机的平复帖、二王的姨母、丧乱、奉橘、鸭头丸[图版25、26]诸帖,是今天还可看到的珍品遗迹。他们以极为优美的线条形式表现出人的种种情绪意态、风神状貌,“情驰神纵,超逸优游”“力屈万夫,韵髙千古”“淋漓挥洒,百态横生”,从书法上表现出来的仍然主要是那种飘逸飞扬、逸伦超群的魏晋风度。甚至在随后的石碑石雕上,也有这种不同于两汉的神清气朗的风貌反映[图版27]。

(三)阮籍和陶潜

艺术与经济、政治经常不平衡。如此潇洒不群飘逸自得的魏晋风度却产生在充满动荡、混乱、灾难、血污的社会和时代。因此,有相当多的情况是,表面看来潇洒风流,骨子里却潜藏深埋着巨大的苦恼、恐惧和烦忧。这一点鲁迅也早提示过。

如本文开头所说,这个历史时期的特征之一是频仍的改朝换代。从魏晋到南北朝,皇室王朝不断更迭,社会上层争夺砍杀,政治斗争异常残酷。他们作为门阀士族的头面人物总要被卷进上层政治漩涡,门阀士族的名士们一批又一批地被送上刑场。何晏、嵇康、二陆、张华、潘岳、郭象、刘琨、谢灵运、范晔、裴頠……,这些当时第一流的著名诗人、作家、哲学家,都是被杀戮害死的。应该说,这是一张相当惊人的名单(这些人不过代表而已,远不完备)。“广陵散于今绝矣”,“华亭鹤唳不可复闻”……,留下来的不过是这种痛苦悲哀的传闻故事。这些门阀贵族们就经常生活在这种既富贵安乐而又满怀忧祸的境地中,处在身不由己的政治争夺之中。“常畏大网罗,忧祸一旦并”(何晏),“心之忧矣,永啸长吟”(嵇康),是他们作品中经常流露的情绪。正是由于残酷的政治清洗和身家毁灭,使他们的人生慨叹夹杂无边的忧惧和深重的哀伤,从而大大加重了分量。他们的“忧生之嗟”由于这种现实政治内容而更为严肃。从而,无论是顺应环境、保全性命,或者是寻求山水、安息精神,其中由于总藏存这种人生的忧恐、惊惧,情感实际是处在一种异常矛盾复杂的状态中。外表尽管装饰得如何轻视世事,洒脱不凡,内心却更强烈地执着人生,非常痛苦。这构成了魏晋风度内在的深刻的一面。

阮籍便是这类的典型。“阮旨遥深”(刘勰),“虽然慷慨激昂,但许多意思是隐而不显的”(鲁迅)。阮籍八十二首咏怀诗确乎隐晦之至,但也很明白,从诗的意境情绪中反映出来的,正是这种与当时残酷政治斗争和政治迫害相密切联系的人生慨叹和人生哀伤:

繁华有憔悴,堂上生荆杞,驱马舍之去,去上西山趾。一身不自保,何况恋妻子,凝霜被野草,岁暮亦云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