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盛唐之音(第3/5页)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盛唐艺术在这里奏出了最强音。痛快淋漓,天才极致,似乎没有任何约束,似乎毫无规范可循,一切都是冲口而出,随意创造,却都是这样的美妙奇异、层出不穷和不可思议。这是不可预计的情感抒发,不可模仿的节奏音调……。龚自珍说:“庄屈实二,不可以并,并之以为心,自白始”(《最录李白集》)。尽管时代的原因使李白缺乏庄周的思辨力量和屈原的深沉感情,但庄的飘逸和屈的瑰丽,在李白的天才作品中确已合而为一,达到了中国古代浪漫文学交响音诗的极峰。

然而,这个极峰,与文艺上许多浪漫主义峰巅一样,它只是一个相当短促的时期,很快就转入另一个比较持续的现实主义阶段。那就是以杜甫为“诗圣”的另一种盛唐,其实那已不是盛唐之音了。

(二)音乐性的美

在中国所有艺术门类中,诗歌和书法最为源远流长,历时悠邈。而书法和诗歌却同在唐代达到了无可再现的髙峰,既是这个时期最普及的艺术,又是这个时期最成熟的艺术。正如工艺和赋之于汉,雕塑、骈体之于六朝,绘画、词曲之于宋元,戏曲、小说之于明清一样。它们都分别是一代艺术精神的集中点。唐代书法与诗歌相辅而行,具有同一审美气质。其中与盛唐之音若合符契、共同体现出盛唐时代风貌的是草书,又特别是狂草。

与唐诗一样,唐代书法的发展也经历了一个过程。初唐的书法,就极漂亮。由于皇室(如太宗)宫廷的大力提倡,其风度体貌如同上述从齐梁宫体摆脱出来的诗歌一样,以一种欣欣向荣的新姿态展现出来。冯(承素)虞(世南)[图版38]、褚(遂良)、陆(柬之)和多种兰亭摹本,是这一时期书法美的典型。那么轻盈华美、婀娜多姿、风流敏丽,到今天仍然不失为优美的范本。它们与刘、张、四杰的诗歌气质风神恰好一致,鲜明地共同具有着那个时代的审美理想、趣味标准和艺术要求。王羲之的真实面目究竟如何,兰亭真伪应是怎样,仍然可以作进一步的探索研究。但兰亭在唐初如此名高和风行,像冯、虞、褚的众多摹本,像陆柬之的文赋效颦,似有更多理由把传世兰亭作为初唐美学风貌的造型代表,正如把刘(希夷)张(若虚)作为初唐诗的代表一样。像虞、欧、褚、陆诸人,或娟婵春媚,云雾轻笼,或高谢风尘,精神洒落,这不正是《春江花月夜》那种“当时年少春衫薄”式的风流、潇洒和亭亭玉立么?

走向盛唐就不同了。孙过庭《书谱》中虽仍遵初唐传统扬右军而抑大令,但他提出“质以代兴,妍因俗易”,“驰骛沿革,物理常然”,以历史变化观点,强调“达其情性,形其哀乐”,“随其性欲,便以为姿”,明确把书法作为抒情达性的艺术手段,自觉强调书法作为表情艺术的特性,并将这一点提到与诗歌并行,与自然同美的理论高度:“情动形言,取会风骚之意,阳舒阴惨,本乎天地之心。”这就与诗中的陈子昂一样,当然是一个重要的突破,它就像陈子昂“念天地之悠悠”,以巨大的历史责任感,召唤着盛唐诗歌的到来一样,孙过庭这一抒情哲理的提出,也预示盛唐书法中浪漫主义高峰的到来。以张旭、怀素[图版39]为代表的草书和狂草,如同李白诗的无所拘束而皆中绳墨一样,它们流走快速,连字连笔,一派飞动、“迅疾骇人”,把悲欢情感极为痛快淋漓地倾注在笔墨之间。并非偶然,“诗仙”李白与“草圣”张旭齐名。韩愈说,“往时张旭善草书,不治他伎,喜怒窘穷,忧悲愉佚,怨恨思慕,酣醉无聊,不平有动于心,必于草书焉发之。观于物,见山水岩谷,鸟兽虫鱼,草木之花实,日月列星,风雨水火,雷霆霹雳,歌舞战斗,天地万物之变,可喜可愕,一表于书,故旭之书,变动犹鬼神,不可端倪。”(《送高闲上人序》)不只是张旭狂草,这是当时整个书法的时代风貌。《宣和书谱》便说贺知章“草隶佳处,机会与造化争衡,非人工可到”。一切都是浪漫的,创造的,天才的,一切再现都化为表现,一切模拟都变为抒情,一切自然、世事的物质存在都变而为动荡情感的发展行程……。然而,这不正是音乐么?是的,盛唐诗歌和书法其审美实质和艺术核心是一种音乐性的美。

盛唐本来就是一个音乐高潮。当时传入的各种异国曲调和乐器,如龟兹乐、天竺乐、西凉乐、高昌乐等等,溶合传统的“雅乐”“古乐”,出现了许多新创造。从宫廷到市井,从中原到边疆,从太宗的“秦王破阵”到玄宗的“霓裳羽衣”,从急骤强烈的跳动到徐歌慢舞的轻盈……,正是那个时代的社会氛围和文化心理的写照。“自破阵舞以下,皆擂大鼓,杂以龟兹之乐,声震百里,动荡山岳”,“惟庆善乐独用西凉乐,最为闲雅”,或武或文,或豪壮或优雅,正如当时的边塞诗派和田园诗派一样。这些音乐歌舞都不再是礼仪性的典重主调,而是世俗性的欢快心音。

正是这种音乐性的表现力量渗透了盛唐各艺术部类,成为它的美的魂灵,故统称之曰盛唐之音,宜矣。内容前面已说,就是形式,也由这个灵魂支配和决定。绝句和七古乐府所以在盛唐最称横唱,道理也在这里。它们是能入乐谱,为大家所传唱的形式。“琵琶起舞换新声,总是关山离别情,撩乱边愁听不尽,髙髙秋月照长城。”诗与歌、琵琶、乐器是浑然一体不可分割的。新声、音乐是它的形式,绝句、七古是它的内容;或者反过来说也行,绝句、七言是形式,音乐、抒情是它的内容。总之,它们是紧相联系在一起的。当时人说,“宫掖所传,梨园子弟所歌,旗亭所唱,边将所进,率当时名士所为绝句。”王江陵三人旗亭唱诗的传说等等,无不清楚地证实了这一点。后人说,“三百篇亡,而后有骚、赋,骚、赋难入乐,而后有古乐府,古乐府不入俗,而后以唐绝句为乐府。”(王世贞:《曲藻》)五古从汉魏起,到唐代实已基本做完;五律则自初唐燕、许搞定形化以来,成为终唐之世的考试体裁、正统格式;七律要到杜甫才真正成熟,到宋以后才大流行,所有这些形式都基本是文学的,而不是音乐的。只有“入俗”的绝句和尚未定形的七言(即其中夹有三言、四言、五言、六言等等)才是当时在整个社会中最为流行而可歌可唱的主要艺术形式,它也是盛唐之音的主要文学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