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盛唐之音(第4/5页)

如同音乐与诗的关系,舞蹈之于书亦然。观舞姿而进书法,也是一再流传的著名故事:“张颠见公孙大娘舞剑,从而笔势益振”(《林泉高致》)。当时舞蹈特征是什么呢?与音乐一样,它主要也是来自异域少数民族的急烈跳动的胡旋舞(“胡腾”),即所谓“纵横跳动”“旋转如风”。从而,那如走龙蛇、刚圆遒劲具有弹性活力的笔墨线条,那奇险万状、绎智遗形、连绵不断、忽轻忽重的结体、布局,那倏忽之间变化无常、急风骤雨不可遏制的情态气势,盛唐的草书不正是这纸上的强烈舞蹈么?绝句、草书、音乐、舞蹈,这些表现艺术合为一体,构成当时诗书王国的美的冠冕。它把中国传统重旋律重感情的“线的艺术”,推上又一个崭新的阶段,反映了世俗地主阶级知识分子上升阶段的时代精神。而所谓盛唐之音,非他,即此之谓也。

(三)杜诗颜字韩文

盛唐之音本是一个相当含糊的概念。拿诗来说,李白与杜甫都称盛唐,但两种美完全不同。拿书来说,张旭和颜真卿俱称盛唐,但也是两种不同的美。实际上,从时间说,杜甫、颜真卿的艺术成熟期和著名代表作品都在安史之乱后,从风貌说,他们也不同前人,另开新路。这两种盛唐在美学上具有大不相同的意义和价值。如果说,以李白、张旭等人为代表的“盛唐”,是对旧的社会规范和美学标准的冲决和突破,其艺术特征是内容溢出形式,不受形式的任何束缚拘限,是一种还没有确定形式、无可仿效的天才抒发。那末,以杜甫、颜真卿等人为代表的“盛唐”,则恰恰是对新的艺术规范、美学标准的确定和建立,其特征是讲求形式,要求形式与内容的严格结合和统一,以树立可供学习和仿效的格式和范本。如果说,前者更突出反映新兴世俗地主知识分子的“破旧”、“冲决形式”,那么,后者突出的则是他们的“立新”、“建立形式”。“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杜诗、颜字,加上韩愈的文章,却不止领了数百年的风骚,它们几乎为千年的后期封建社会奠定了标准,树立了楷模,形成为正统。他们对后代社会和艺术的密切关系和影响,比前者(李白、张旭)远为巨大。杜诗、颜字、韩文是至今影响仍然广泛深远的艺术规范。这如同魏晋时期曹植的诗、二王的字以及由汉赋变来的骈文,成为前期封建社会的楷模典范,作为正统,一直影响到晚唐北宋一样。曹、王、骈体、人物画与杜诗、颜字、散文、山水画是中国后期封建社会在文艺领域内的两种显然有异的审美风尚、艺术趣味和正统规范。

苏轼认为杜诗颜字韩文是“集大成者”。又说,“故诗至于杜子美、文至于韩退之,书至于颜鲁公,画至于吴道子,而古今之变天下之能事毕矣。”(《东坡题跋》)这数人中,以韩时代为晚,与盛唐在时间上几乎不大沾边(如按高棅的划法,也仍可属盛唐),但具体的历史充满各种偶然,包括个人才能的偶然,从来不可能像逻辑那样整齐,盛唐也已出现有韩文的先行者,只是不够出色罢了。这就足以证明韩文作为一种时代要求将必然出现的性质。所以,如果抛开个性不论,就历史总体和精神实质看,韩文不但可以而且应该与杜诗颜字并列,看作是共同体现了那同一种时代精神和美的理想。至于吴画,真迹不传,但从“吴带当风”的著名概括,和《送子天王图》之类的传世摹本以及东坡称吴画“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来看,理法革新具体表现为线条超越,可能是影响后世甚大的基本要素。像体现这个特色的元代永乐宫壁画和《八十七神仙卷》,都是以极为回旋曲折驰骋飞扬的墨线,表达出异常流畅庄严的行走动态和承贯连接生机旺盛的气势。它们突出的正是一种规范化了的音乐性的美(不同于盛唐书法的未经规范),而一直影响整个后代绘画艺术——特别是山水花鸟的笔墨趣味千年之久。然而吴道子的原作毕竟是看不见了,只好存而不论。于是,也就只剩下杜诗颜字和韩文了。“曾闻碧海掣鲸鱼,神力苍茫运太虚,间气古今三鼎足,杜诗韩笔与颜书。”(马宗霍《书林藻鉴》引王文治论书绝句)

那末,这些产生于盛(唐)中(唐)之交的封建后期的艺术典范又有些什么共同特征呢?

它们一个共同特征是,把盛唐那种雄豪壮伟的气势情绪纳入规范,即严格地收纳凝炼在一定形式、规格、律令中。从而,不再是可能而不可习,可至而不可学的天才美,而成为人人可学而至,可习而能的人工美了。但又保留了前者那种磅礴的气概和情势,只是加上了一种形式上的严密约束和严格规范。这也就是后人所说的,“少陵诗法如孙吴,李白诗法如李广”(严羽:《沧浪诗话》)。“李、杜二家,其才本无优劣,但工部体裁明密,有法可寻;青莲兴会标举,非学可至。”(胡应麟:《诗薮》)“文字之规矩绳墨,自唐宋而下所谓抑扬开阖起伏呼照之法,晋汉以上绝无所闻,而韩柳欧苏诸大家设之,……故自上古之文至此而别为一界。”(罗万藻:《此观堂集·代人作韩临之制艺序》)等等。李广是用兵如神,却无兵法;孙、吴则是有兵法可遵循的。李白、张旭等人属于无法可循的一类,杜诗、韩文、颜字属于有法可依的一类。后者提供了后世人们长久学习、遵循、模拟、仿效的美的范本。

从而,美的整个风貌就大不一样了。那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不可捉摸,那种超群轶伦、高华雅逸的贵族气派,让位于更为平易近人、更为通俗易懂、更为工整规矩的世俗风度。它确乎更大众化,更易普遍接受,更受广泛欢迎。人人都可以在他们所开创建立的规矩方圆之中去寻求美、开拓美和创造美。拿颜字说吧,颜以楷书最为标准,它“稳实而利民用”,(包世臣:《艺舟双楫·历下笔谈》)本就吸取了当时民间抄写书法,日后终于成为宋代印刷体的张本,这是人人可学着写的,它与盛唐狂草当然很不一样,对照传统之崇二王,更是另一种风度境界了。左右基本对称,出之以正面形象,浑厚刚健,方正庄严,齐整大度,“元气浑然,不复以姿媚为念”(阮元)的颜书[图版40],不更胜过字形微侧、左肩倾斜、灵巧潇洒、优雅柔媚、婀娜多姿的二王书以及它的初唐摹本吗?正是在这种新的审美标准和观念下,“羲之俗书逞姿媚”(韩愈)“一洗二王恶体,照耀皇宋万古”(米芾),“欧虞褚陆,真奴书耳”,“逸少草有女郎材,无丈夫气”等等说法、观点的不断涌现,便不足为奇了。范文澜说得好:“宋人之师真卿,如同初唐人之师王羲之。杜甫诗‘书贵瘦硬方通神’,这是颜书行世之前的旧标准;苏轼诗‘杜陵评书贵痩硬,此论未公吾不凭’,这是颜书风行之后的新标准”(《中国通史简编》),这里不正是两种审美趣味和艺术标准吗?像颜的《颜氏家庙碑》[图版4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