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明清文艺思潮(第3/6页)

先生(袁中郎)既见龙湖,始知一切掇拾陈言,株守俗见,死于古人语下,一段精光不得披露,至是浩浩焉如鸿毛之遇顺风,巨鱼之纵大壑。……能转古人,不为古转,发为语言一一从胸襟流出……(《袁小修文集·妙高山法寺碑》)有李百泉先生者,见其《焚书》,畸人也。肯为求其书,寄我骀荡否?(汤显祖:《玉茗堂集·尺牍一》)听以李百泉之杰,寻其吐属,如获美剑(同上)(冯梦龙)酷嗜李氏之学,奉为蓍蔡(许自昌:《樗斋漫录》卷6)。

如此等等。

并且这些人物之间,相互倾倒、赞赏、推引、交往,如袁中郎之于徐渭,汤显祖之于三袁,徐渭之于汤显祖…,都有意识地推动了这股浪漫思潮。可以先从公安派说起。

“公安派”的三袁兄弟的思想理论和文学实践直接受李贽影响,他们的作品描述日常,直抒胸臆,反对做作,平易近人,对抗前后七子,而开一代新风。如他们自己所说:“独抒性灵,不拘格套,非从自己胸臆流出,不肯下笔。……真人所作,故多真声,不效颦于汉魏,不学步于盛唐;任性而发,尚能通于人之喜怒哀乐嗜好情欲,是可喜也。”(《袁中郎全集·序小修诗》)他们的创作,如传诵颇广的《满井游记》:

燕地寒,花朝节后,余寒犹厉。冻风时作,作则飞沙走砾。局促一室之内,欲出不得。每冒风驰行,未百步辄返。廿二日,天稍和,偕数友出东直,至满井,高柳夹堤,土膏微润,一望空阔,若脱笼之鹄。于是冰波始解,波色乍明,鳞浪层层,清澈见底,晶晶然如镜之初开而冷光之乍出于匣也。山峦为晴云所洗,娟然如拭,鲜艳明媚,如倩女之靧面而髻鬟之始掠也,柳条将舒未舒,柔梢披风,麦田浅鬣寸许。……

这是一幅清新白描的北京早春天气。没有故作铿锵音调,没有甚么深厚象征,也没有壮阔场景、雄伟气势,然而,娓娓道来却动人意兴。它们之所以直到五四新文学运动中仍有影响,原因就在它们毕竟开始有了近代人文气息。从题材到表现,都是平平常常普普通通日常生活、自然风景。如果用它来比较一下也写得很好的柳宗元的山水小品(见第八章),这种近代的清新朴素、平易近人的特点便更清楚。

不仅三袁,应该说这在当时是一股强大思潮和共同的时代倾向,它甚至可以或追溯或波及到先后数十年或百年左右。例如,比三袁早数十年的唐寅、茅坤、唐顺之、归有光这样一大批完全不同的著名作家,却同样体现了这种时代必然倾向。像唐顺之提出,“但信手写出,便是宇宙间第一等好诗…,唐宋而下,文人莫不语性命,谈治道,满纸炫然,一切自托于儒家…。极力装作,丑态尽露”。这与“公安派”便显然合拍。像归有光的抒情散文,虽然内容和形式都是标准的正统派,然而,它们却以对家庭日常细节的朴实无华的描写而打动人们,在某种意义上,甚至也可以说是开“公安派”主张的先声。例如著名的《项脊轩记》:

项脊轩,旧南阁子也。室仅方丈,可容一人居。百年老屋,尘泥渗漉,雨泽下注,每移案,顾视无可置者。又北向,不能得日,日过午已昏。余稍为修葺,使不上漏。前阔四窗,垣墙周庭以当南日,日影反照,室始洞然。又杂植兰桂竹木于庭,旧时栏楯,亦遂增胜。借书满架,偃仰啸歌,冥然兀坐,万籁有声。而庭阶寂寂,小鸟时来啄食,人至不去。三五之夜,明月半墙,桂影斑驳,风移影动,姗姗可爱。
…后五年,余妻来归。时至轩中,从余问古事,或凭几学书。吾妻归宁,述诸小妹语曰,闻姊家有阁子,且何谓阁子也?其后六年,吾妻死,室坏不修。其后二年,余久卧病无聊,乃使人修葺南阁子,其制稍异于前。然自后余多在外,不常居。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透过这种细微而有选择的客观描景述事,抒情性却极为浓厚。它实际标志着正统古文也已走近末梢,一个要求在内容上、形式上和语言上更接近日常生活的散文文学在出现,这与上述市民文学、小说戏曲和“公安派”的时代倾向是相一致的。这种散文,无论是描写自然(如袁)或抒情记事(如归),确已不同于唐宋八大家,不同于永州八记或前后《赤壁赋》。它的感慨、抒写和景物明显带有更为近代的日常气息,它们与世俗生活、与日常情感是更为接近了。正统文学在这时本已不能代表文艺新声,之所以举出这两段正统散文,正是为了证明整个时代心声的变异,这种变异也表现在传统文学中了。它当然也以种种不同方式呈现在各个方面。例如比李贽约早五十年的唐伯虎便也是这种变异的典型人物。他与归有光各方面都极不相同。一个是穷酸儒生,一个是风流才子,一个正经八板作正统古文,一个浪荡江湖吟花咏月。王士贞对归有光的文章相当折服,对唐伯虎的诗文却讥之为“如乞儿唱莲花落”。然而,唐寅以其风流解元的文艺全才,更明显地体现那个浪漫时代的心意,那种要求自由地表达愿望、抒发情感、描写和肯定日常世俗生活的近代呼声。其中也包括文体的革新、题材的解放。甚至后世编造出三笑姻缘之类的唐伯虎的故事和形象,也非偶然。并且,这不是一两个人,而是一批人,不是一个短时期,而是迁延百余年的一种潮流和倾向。如果要讲中国文艺思潮,这些就确乎够得上是一种具有近代解放气息的浪漫主义的时代思潮。

这个思潮还应该包括像吴承恩的《西游记》、像汤显袓的《牡丹亭》这样一些经典名作。《西游记》的基础也是长久流传的民间故事,在吴承恩笔下加工后,却成了不朽的浪漫作品。七十二变的神通,永远战斗的勇敢,机智灵活,翻江搅海,踢天打仙,幽默乐观和开朗的孙猴子已经成为充满民族特性的独创形象,它是中国儿童文学的永恒典范,将来很可能要在世界儿童文学里散发出重要影响。此外如愚笨而善良、自私而可爱的猪八戒,也始终是人们所嘲笑而又喜欢的浪漫主义的艺术形象。《西游记》的幽默滑稽中仍然充满了智慧的美。正如今天中国人民喜爱的相声艺术,是以智慧(理解)而不是单纯以动作形体的夸张(如外国丑角)来取悦一样,中国的浪漫主义仍然不脱古典的理性色彩和传统。

《牡丹亭》与《西游记》截然不同,但精神相当一致,其作者是李贽的敬佩者,徐渭的交往者,三袁的同路人。其作品与《西游记》共同构成明代浪漫文学的典范代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