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明清文艺思潮(第4/6页)

《牡丹亭》直接提出“情”作为创作的根本,并有意地把“情”与“理”对立了起来,他说:“第云理之所必无,安知非情之所必有邪。”(《牡丹亭记题词》)这个“情”没有局限于男女爱情,《牡丹亭》所以比《西厢记》更进了一步,就在于它虽以还魂的爱情故事为内容,却深刻地折射出当时整个社会在要求变易的时代心声。《牡丹亭》主题并不单纯是爱情,杜丽娘不只是为柳生而还魂再世的,它所不自觉的呈现出来的,是当时整个社会对一个春天新时代到来的自由期望和憧憬。“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遍青山啼红了杜鹃,荼蘼外烟丝醉软,牡丹虽好,春归怎占先…。”整个剧本文词华丽,充满喜剧氛围。这个爱情故事所以成为当时浪漫思潮的最强音,正在于它呼唤一个个性解放的近代世界的到来。并且呼喊得那么高昂,甚至逸出中国传统理性主义传统,真人荒唐地死而复活(其他情节都又合常情)竟成了剧本主线。本文第一节中讲的世态人情、市民文艺的粗俗根苗,在这里最终升华为典雅骀荡的浪漫之花。它们以不同形式却同样反映了明中叶以来巨大变动着的社会动向、氛围和意绪。

(三)从感伤文学到《红楼梦》

作为资本主义新因素的下层市民文艺和上层浪漫思潮,在明末发展到极致后,却遭受了本不应有的挫折。历史的必然远非直线,而略一弯曲却可以是百十年。李自成的失败带来了满清帝国的建立,落后的少数民族总是更易接受和强制推行保守、反动的经济、政治、文化政策。资本主义因素,清初被全面打了下去,在那几位所谓“雄才大略”的君主的漫长统治时期,巩固封建小农经济、压抑商品生产、全面闭关自守的儒家正统理论,成了明确的国家指导思想。毫不奇怪,从社会氛围、思想状貌、观念心理到文艺各个领域,都相当清楚地反射出这种倒退性的严重变易。与明代那种突破传统的解放潮流相反,清代盛极一时的是全面的复古主义、禁欲主义、伪古典主义。从文体到内容,从题材到主题,都如此。作为明代新文艺思潮基础的市民文艺不但没有任何发展,而且还突然萎缩,上层浪漫主义则一变而为感伤文学。《桃花扇》《长生殿》和《聊斋志异》则是这一变易的重要代表和典范杰作。

从文学角度看,《桃花扇》在构造剧情、安排场景、塑造人物、反映生活的深广度方面,以及在文学语言上,都达到极高水平。它虽以男女主人翁的爱情故事为线索,它的主要内容和意义却明显并不在此。沉浸在整个剧本中的是一种极为浓厚的家国兴亡的悲痛感伤。所以在当时演出时,就有“笑歌靡丽之中,或有掩袂独坐者,则故臣遗老也。灯炧酒阑,唏嘘而散”(《桃花扇本末》)的记述。但它又并不停留在家国悲痛中,而是通过一姓的兴衰、朝代的改易,透露出对整个人生的空幻之感。这种人生空幻感,我们并不陌生,在第八章讲苏轼时便已强调说明过。但后来或由于抵抗少数民族的入侵(如南宋的陆游、辛弃疾),或由于处于展望春天到来的憧憬时代(如上述的明代浪漫思潮),它们没有得到充分发展。只有当社会发展受到严重挫折,或处于本已看到的希望倾刻破灭的时期,例如在元代和清初,这种人生空幻感由于有了巨大而实在的社会内容(民族的失败、家国的毁灭)而获得真正深刻的价值和沉重的意义。《桃花扇》便是这种文艺的标本,作为全剧结尾的《哀江南》散曲是它的主题所在:

山村野草带花桃,猛抬头,秣陵重到。残军留废垒,瘦马卧空壕,城郭萧条,城对着夕阳道。野火频烧,护墓长楸多半焦;山羊群饱,守陵阿监几时逃?鸽翎蝠粪满堂抛,枯枝败叶当阶罩,谁祭扫?牧儿打破龙碑帽…。你记得跨青溪半里桥,旧红板没一条,秋水长天人过少,冷清清的落照,剩一树柳弯腰。行到那旧院门,何用轻敲,也不怕小犬哰哰,无非是枯井颓巢,不过是砖苔砌草。手种的花条柳梢,尽意儿采樵。这黑灰,是谁家厨灶?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楱枭鸟,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

这固然是家国大恨,也正是人生悲伤。沧海桑田,如同幻梦;朱楼玉宇,瓦砾颓场。前景何在?人生的意义和目标是甚么?一切都是没有答案的渺茫,也不可能找到答案。于是最后归结于隐逸渔樵,寄托于山水花鸟…。

所以,很有意思的是,这种由于具有社会历史内容的人生空幻的时代感伤,甚至也可以出现在纳兰词里。就纳兰词的作者本人说,皇室根苗,贵冑公子,少年得志,世代荣华,身为满人,根本不应有任何家国哀、人生恨,然而其作品却是极其哀怨沉痛的:

……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归梦隔狼河,又被河声捣碎。还睡还睡,解道醒来无味。
谁翻乐府凄凉曲,风也萧萧,雨也萧萧,瘦尽灯花又一宵。不知何事萦怀抱,睡也无聊,醉也无聊,梦也何曾到谢桥。
将愁不去,秋色行难住,六曲屏山深院宇,日日风风雨雨,雨余篱菊初香,人言此日重阳,回首凉云暮叶,黄昏无限思量。

北宋而后,大概还没有词家达到过这种艺术境界。这种对人生对生活的厌倦和感伤,这种百无聊赖一切乏味的心情意绪,虽淡犹浓,似轻却重。“不知何事萦怀抱”,应该说,本没有也不会有甚么痛苦忧愁,然而却总感风雨凄凉,不如还睡,是那样的抑郁、烦闷和无聊…。尽管富贵荣华,也难逃沉重的厌倦和空幻。这反映的不正是由于处在一个没有斗争、没有激情、没有前景的时代和社会里,处在一个表面繁荣平静实际开始颓唐没落的社会阶级命运中的哀伤么?“一叶落而知秋”,在得风气之先的文艺领域,敏感的先驱者们在即使繁华富足、醉生梦死的环境里,也仍然发出了无可奈何的人生空幻的悲叹。在美学理论上,王渔洋的神韵说风靡一时,在某种意义上,也仍是这个时代这种潮流的侧面曲折反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