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道家思想底建立者老子(第2/6页)

关于老子底乡里,《史记》说是楚,苦县厉乡曲仁里,而《庄子·天运篇》及《寓言篇》都说老聃是沛人。《史记》说老子出关,莫知所终,而《庄子·养生主》却记载老子死底故事。今本《史记》说老子“姓李氏名耳,字伯阳,谥曰聃”。《索隐本》载“名耳字聃”,而无字谥。以李为姓,《正义》与《索隐》底说明都是神话,为什么名聃,也没有的解。《汉书·艺文志》“老于邻氏经传四篇”注说,“姓李名耳”,恐怕以老子为姓李是刘向父子底时代流行的说法。《吕氏春秋·仲春纪·当染篇》“舜染于许由、伯阳”句下,高诱注说:“伯阳,盖老子也,舜时师之者也。”时代越后,老子所授底徒弟越古,越到后来,他便成为开天辟地以前底神灵了。以伯阳为老子底字,葛洪底《神仙传》是本于高诱底注而来底。以老子为周守藏室之史底传说或者本于《庄子·天道篇》,而《孔子世家》采用其说。但《天道篇》所记全是假托,不足凭信。

《史记》又说老子或是老莱子,或是周太史儋。太史儋是秦献公时人,后于孔子百余年。他底唯一事迹见于《史记·周本纪》所说“始周与秦国合而别;别五百载复合;合十七岁而霸王者出焉”,这个是周命将终,秦祚当兴底预言,总是出于秦孝公以后底话。司马迁也不能断定,所以说,“或曰儋即老子,或曰非也。世莫知其然否。”《索隐》与《正义》都不以老子即太史儋为然。其次,老莱子即老子底说法也不可信。司马迁自己对于这层也有疑窦,所以用“或曰”底语气。或者自“或曰老莱子亦楚人也”,至“与孔子同时云”一段,只明老莱子也是个道家,不一定就是老子。《史记·老子传》记老莱子著书十五篇(《汉书·艺文志》作十六篇),言道家之用,明示与老子著书上下篇言道德之意是两个人和两部不同的著作。老莱子在《楚策》里是教孔子以事君之道底人;《庄子·外物篇》也记他与仲尼底谈话。此外,《大戴礼·卫将军文子篇》也记他对于孔子底批评。关于老莱子底文献只此而已。然而《国策》所记只能视为战国时代底传说;《外物篇》与《卫将军文于篇》都是汉代作品,所说无疑是汉人底话。还有刘向底《列女传》记老莱子七十斑衣娱亲底故事,恐怕也是小说家言罢。看来,老莱子底名字在先秦时代人知道底很少。老莱子十五篇今不传,现在仅见于李善《文选注》所引《尸子》底逸文一句,说:“尸子曰:《老莱子》曰,人生天地之间寄也。寄者固也。”(《文选》魏文帝《善哉行注》)总而言之,以太史儋为老聃,恐怕是儋、聃同音所致;以老莱子为老子,为楚人,恐怕也是影射老聃或学宗道家而冠以“老”字底罢。冠老字底著作如《老成子》、《老莱子》,多与道家有关,也许是一种称号。

老子与关尹底关系,依《史记》,《道德经》是为关尹而作。关尹底名见于《吕氏春秋·审分览·不二篇》,说:“老聃贵柔,孔子贵仁,墨翟贵廉,关尹贵清,子列子贵虚,陈骈贵齐,阳生贵己,孙膑贵势,兒良贵后。”《庄子·天下篇》也将老子和关尹并称。可见在战国末年,关尹学派与其它学派并行,因为贵清、贵虚、贵齐等派与老子底贵柔很接近,渐次混成道家底派别,老关底关系想是这时代底假托。说老子寿百六十余岁或二百岁,也是从战国末年道家养生底思想而来底。

乙 《道德经》

现在的《老子》是否老子底原作,也是一个问题。《汉书·艺文志》载《老子邻氏经传》四篇,《老子傅氏经说》三十七篇,《老子徐氏经说》六篇,刘向《说老子》四篇,可惜现在都见不着,无从参证。从经内底章句与思想看来,因为矛盾之处甚多,故可以断定其中必有许多后加的文句。如果现存的《老子》没经过后人增改,在文体上应当首尾一致,但其中有些章句完全是韵文(如第二十一章),有些完全是散文(如第六十七章),又在同一韵文里,有些类似骚赋,有些同于箴铭;同一散文,有些是格言,有些是治术,甚至有些羼入经注。 [注释:注:如六十七章“是以圣人处上而民不重,处前而民不害”是上句“是以圣人欲上民,必以言下之,欲先民,必以身后之”底解释,又如二十二、二十三、五十四诸章底一部分,及八十章,都是散文与其它文体不合。]仅仅五千文底一小册,文体便那么不一致,若说是一个人一气写下来底,就未免有点牵强。《史记》说,老子著书“言道德之意五千余言”,从现存本看来很难说与汉初底本子相同,有许多可以看为汉代加入底文字。如《庄子·天下篇》所引老聃之言:“人皆取先,己独取后。”“受天下之垢,人皆取实,己独取虚。无藏也,故有余。岿然而有余,其行身也,徐而不费。无为也,而巧笑。人皆求福,己独曲全。”“苟免于咎,以深为根,以约为纪。”“坚则毁矣,锐则锉矣。常宽容于物,不削于人。”这些文句都不见于现存的《老子》。其它如“知其雄……”,“知其白……”,“受国之垢”,“曲则全”,“深根”,“挫其锐”,则散见于今本《老子》,但表现法和思想多与今本不同。这大概是由于引用者底误记,或传诵间所生底 [造字。左边“讠”,右边“为”]讹吧。或者今本《老子》是取原本一部分的文句,加上辑者以为是老子底话而成,故此现出许多断片的格言。 [注释:若把今本《老子》二章与十章、三十四章、七十七章比较,三章与六十四章比较,四章与五十六章比较,十章与五十一章比较,二十二章与六十六章比较,三十章与五十五章比较,三十二章与三十七章、四十四章比较,三十四章与六十三章比较,三十七章与四十八章比较,便知其中重复句颇多,或不重复意义也相同。]汉代著作所引底《老子》几乎都与今本不同。如《韩非》底《解老》、《喻老》,淮南》底《道应训》、《原道训》、《齐俗训》、《诠言训》、《人间训》,《韩诗外传》,《史记·货殖传》中所引底《老子》,只有《解老》中底一句是今本所存底。可知今本是后改底本子,不是原本。

从思想方面看来,今本《老干》有许多不调和底地方。如六十七章所立底“三宝”不能与排斥仁义礼名底态度相融洽。不重视善恶区别底道家思想,也不能与七十九章底“天道无亲,常与善人”相调和。“取天下”(二十九,四十八,五十七章)也不与崇尚无为底见解一致。五十四章底子孙祭祀、列记乡国天下,生死、摄生(五十章),长生久视(五十九章),兵(三十及六十九章),“立天子,置三公”(六十二章),“圣人用之,以为官长”(二十八章),简直不是道家底话。又众人与我底分别(二十章),天道与人道底对举(七十七章),都与说柔弱,说退,说屈等精神不和。这些都可看出《道德经》中所表示底思想底混杂。再进一步考察起来,老子底根本思想,在《道德经》中也有与它冲突之处。拿“失道而后德”(三十八章)来和“孔德之容,惟道是从”(二十一章)与“道者同于道,德者同于德”(二十三章)比较;“上仁为之而无以为,上义为之而有以为”(三十八章)与“大道废,有仁义”及“绝仁弃义,民复孝慈”比较;五章底“天地不仁”以下几句与四十九章底“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善之与恶,相去何若”(二十章),“天下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二章),“善,人之宝;不善,人之所保”(六十二章)比较起来,不能不说彼此底矛盾处很多。